时是阳春三月,花是繁花似锦,水是富春江上,他是江南才子,她是杭州美人,情是恩爱两不疑,好一对富春江上神仙侣,可谓是不羡鸳鸯只羡仙。
他搂着她的柔软腰肢,她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他在她耳畔轻轻诉说着爱恋之情,她的脸上写满了甜蜜与幸福。衣袖下是两个人的双手,十指相扣,你侬我侬。
忽然之间,风起云涌,狂风大作,天地变色。明媚春光悄换做秋风萧瑟,满目鲜花被碾碎化作尘埃,待到风平浪静之后再望去,只见富春江水依旧缓缓长流,可是江上的那对神仙眷侣却杳然无踪,不知人归何处。
“映霞!映霞!”他大声呼唤着他心底的那个人的名字,然而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那个人的柔和目光与如花脸庞,而是寂寥的天花板和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与忧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又是一场梦,他又梦到她了。在梦里,他无数次回归富春江,但他使劲浑身力气,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萍踪倩影。
是的,他又想她了。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无数次想到泪流满面,几乎悲痛欲绝。
他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1927年1月14日,他应邀前往法租界的尚贤坊,去拜访留日的老同学孙百刚。那日天气很冷,寒风凛冽,他特地穿上了远在北平的妻子孙荃刚寄来的皮袍子以御寒。他刚踏进孙家大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孙夫人旁边的她,只一眼,他便被她惊艳到了。
她穿着一件织锦旗袍,长身玉立,曲线玲珑,温婉迷人,面如银盘,眼似秋水,她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仿佛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由地怦然心动,霎时满脸红晕,紧张地都忘记了与她握手,好不容易坐下之后,他的额头上都在冒汗,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恋的年纪。
望着她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富春江,一江春水,两岸翡翠。
孙百刚指着她向他介绍说:“这位是王映霞王小姐,是杭州学者王二南先生的外孙女。我们从温州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
他对她说:“我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好生眼熟。”初次见面,他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之情。
她有些许羞涩,没有接腔,一旁的孙太太打圆场说:“也许是在杭州什么地方碰到过吧。”
也许吧,也许他们真得在那里见过,毕竟他们都是生在杭州,长在杭州,同饮长江水。他知道她毕业于杭州女师,是出名的校花,还参加过选美,曾被评上“杭州小姐”,有“杭州第一美人”之美誉,在当时有“天下女子数苏杭,苏杭女子数映霞”一说。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聊着聊着便到了吃饭的时间,因为有她在场,他遂大方地邀请大家到南京路新雅饭店去吃饭,饭后他又提议一齐看电影,再逛街,那一天他格外地兴奋,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开心地像个捡了个绝世珍宝的小孩子,确实,对于他而言,她就是他的无价之宝。
当日回到家中,他提笔在日记中写道:“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我的心被映霞搅乱了,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映霞,不知她是否也在想我,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第二天,他一大早便前往孙家邀请王映霞单独外出游玩,他们先逛天韵楼,再到豫丰泰酒馆喝酒吃饭。席间两个人谈得很投机。他当时已是誉满文坛的大师,而她在学生时代就爱读郁达夫的作品,对他本来就甚是仰慕。
瘦瘦的个子、小小的眼睛,长长的头发,粗糙的衣着,有“怪物”之称的他并不是她心中的“王子”,可他出口成章的才子气质和即兴赋诗的名士风度,着实令她无法抗拒,虽然她知道他已有家室。
孙百刚主动来找他,好言相劝道:“达夫,你倘若要和映霞结合,必定会毁了你现在安宁平静、快乐完满的家庭,这于你是大大的损失……”。
当时的他早已经坠入爱河,早已经把家中的妻儿抛到了脑后,又怎么听得进去孙百刚的劝告呢,他对孙百刚说:“让事实来证明一切吧!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我生命的升华!”
他身边的朋友和同事都不赞成这段不伦之恋,为断了他对她的念想,孙百刚为她安排了家境殷实,一表人才,留学日本的章克标作对象。他遂找到章克标并告诉他:“我对映霞已入了迷,着了魔,勾了魂,摄了魂……”章克标见到他这般悲凄和伤感,当即表示退出。
堕入情网的他给她写了大量动人的情书和情诗,其中有一首常为人所传诵:“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他在心中对她说:“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
痴情如他,满腔热忱,绝不后退。
他们在上海江南大饭店进行了一次长谈。她提出了这样的婚嫁条件:必须明媒正娶,组成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完整世界。她是大家闺秀,自然看重名分。他满口答应,在给她的书信中承诺:“一切照你吩咐做去此心耿耿,天日可表。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更,神人共击。”
于是两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整个文坛都一时为之轰动。
1927年6月5日,他与她在杭州聚丰园餐厅正式宴客订婚,次年2月在上海结婚,3月迁入上海赫德路嘉禾里居住,算是正式组建了小家庭。
婚后,出身名门的她,放下大家闺秀的身段,学习洗衣、烧饭,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竭尽所能与他共同建立一个爱的窝巢,并每天准备了鸡汁、甲鱼,黄芪炖老鸭,想尽办法要把他的肺痨病体加以补养。而他则用手中的笔记录下生活中的点滴幸福,取名《日记九种》,刊登在报纸上,向世人宣告他们婚姻的美满与甜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1929年11月间,她生下了长子郁飞。一年半后,又生了第二个男孩郁云。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开支随之剧增;隐居于富阳的孙荃母子的生活开支,也要靠他寄钱去接济,经济日渐拮据。于是她提议下搬回杭州居住。他买下了玉皇山后三十亩山地,修建了他们的新家。他还给它取了一个极富情调的名字——风雨茅庐。
在杭州,他每天读书、写作,闲暇时,和妻子携手并肩漫步于西湖,看荷花随风摇曳,湖边丝丝垂柳倒映在水面上,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变短……他特意带她去富春江上泛舟游玩,他出生在富春江畔,对它有着特殊的感情。
他的好友,时任长沙《国民日报》主笔的易君左称赞这一对恩爱夫妻为“富春江上神仙侣”。
1936年,他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邀请南下福州,担任省政府参议兼宣传室主任,夫妻二人暂时分别。他在日记中写,“晚上独坐无聊,更作霞信,对她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真也不知什么原因。”
他对她的爱,从起初一见倾心到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历经近十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日子与平淡生活,仍旧情深意重,不减分毫。
1937年底,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浙江军政机构纷纷南迁,省教育厅迁到浙南的丽水。为躲避战乱,她携老母及孩子先到富阳避难,后来到丽水,与教育厅厅长许绍棣比邻而居,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此时许绍棣的妻子刚病逝不久,他独自带着三个女儿生活。许绍棣对她倾慕已久,平时对她关怀备至,多有照顾,引起了许多风言风语。但是她并不知外界传闻,还积极地牵线搭桥,把徐悲鸿的弟子孙多慈介绍给许绍棣,促成许孙二人结为秦晋之好。
他在福州听到关于她的流言后,心里非常愤怒,不由地对她徒增怨恨。1938年3月,他应郭沫若的邀请离开福建到武汉工作,就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并兼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设计委员。不久,她也来到武汉,夫妻团聚,本应开心庆贺,但两人却因流言渐生隔阂,感情愈淡。
一天,他回到家中,不见她,却发现了许绍棣给她的几封信,先前的流言蜚语和手中的书信触动了才子本来就敏感多疑的神经,他一怒之下便断定她是仿效卓文君与她的“司马相如”私奔了。冲动多疑的性格令他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他在《大公报》刊登“寻人启事”:“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金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想念甚殷,乞告以地址。郁达夫谨。”
实际上,她只是到她的朋友曹秉哲家里去了。翌日,当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他的“寻人启事”时,不禁勃然大怒。
他得到曹秉哲的通知赶往曹家请她回去时,她说:“如果要我回去,你必须在大公报上刊登道歉的启事。”
经过朋友的从中调解,二人捐弃“前嫌”,决定和解。他不得不又在报上刊登了她拟就的“道歉启事”:“达夫前以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王映霞女士,并在登报寻找启事中,诬指与某君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深致歉意。”
他们的婚姻还在,可是爱情却早已千疮百孔。
1938年,他应《星洲日报》的邀请,带着妻子和儿子郁飞一同来到新加坡参加抗日宣传工作。远离故土,夫妻之路却愈加坎坷,她因为不堪夫妻关系愈来愈恶化,一度只身远赴印尼廖内岛的一所学校担任教员。因不习惯岛上的艰苦生活,一学期后又返回新加坡,可是回到家中,夫妻二人却相对无言,甚是痛苦。
这就好像,一面镜子碎了,想竭力把碎片拼凑愈合,但是终究恢复不到从前模样,破镜重圆,疤痕难褪。
1939年,他在香港《大风》旬刊上发表著名的《毁家诗纪》,公开披露了夫妻之间的情感恩怨,并且痛心疾首地指出她在情感上对他的背叛是导致毁家的重要原因。他在《毁家诗纪》中对妻子的报复和责难,震动了文坛,也伤透了她的心。
1940年3月,众朋友的劝解无效,两人正式离婚。十二年的婚姻,在新加坡惨淡散场。谁能料到昔日西子湖畔的神仙眷侣,最终竟成了反目成仇的怨偶,彼此伤害,互相折磨。一对曾被誉为“富春江上神仙侣”的才子佳人,到后来终究劳燕分飞。
她离开时,他在屋里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心痛如刀割,他恨她竟如此绝情,说走就走。
他不会知道她后来曾回忆说道:“我离开郁达夫,拎了一只小箱子走出了那幢房子。郁达夫也不送我出来,我知道他面子上还是放不下来。我真是一步三回头,当时我虽然怨他和恨他,但对他的感情仍割不断;我多么想出现奇迹:他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夺下我的箱子,劝我回去,那就一切都改变了……”
这之后,两个人各自辗转,再未有交集。
他对她旧情难忘,可惜入骨相思她不知。他曾想过重归于好,一句“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借子女之口,道出了对她的思念。然而,她去意已决,不肯再回头。
他再也没有回过桐庐,那是他的伤心之地。他也没有再见过她,他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1942年,她在重庆嫁给了华中航业局经理钟贤道。
他渡海逃亡到印尼的苏门答腊。为了掩护身份,也使家中有人照料,经朋友介绍,1943年,他与华侨女孩何丽有结婚。
彼此皆找到了归宿,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永不相见。
时光荏苒,岁月忽已晚,他和她的故事已经落下了帷幕。曾经爱到荼靡,最后满目苍凉。
如今,桐庐县的富春江,两岸山色青翠秀丽,江水清碧见底,水色佳美绝世,一如既往,只可惜,遍寻江上,却再也见不到那对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