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堂的大堂格局，是和别处山寨聚义厅不同的：最上首供奉着供桌，上有盗拓、孔夫子、晁盖三人的神位，日夜三炷香不断，紧邻着供桌的是三张虎皮交椅，那是宋江、卢俊义、吴用的座位，大堂中一溜摆开一十八张方形八仙桌，围绕八仙桌摆着一百零五座交椅，桌上标有桌牌，写明了各人的座次。
厅后面预备着热酒素菜，可以随时吃喝。
下山抢劫客商的好汉，傍午傍晚得了钱粮上山，每每带着四五个小喽啰，喝一碗酒——这是武松上山前的事，现在每人起码要喝三碗，——按照桌牌位置坐下，万不可乱了座次，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若和宋清关系好，当日多劫了些钱粮时，便可以得一盘时新的果子，或者一捧枣子，做下酒物了，如果喝到五碗，宋清还会送一盘水泊里大鲤鱼做的酸辣鱼汤，但这些好汉，多是白伏了半天，或只劫了落单客商的钱财，臊眉耷眼，大抵没有这般豪情。只有冲州撞府的天罡好汉，才踱上二楼的小厅，要浑酒要肉菜，慢慢的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被宋清安排在忠义堂里当传菜喽啰，宋清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天罡好汉，就在一楼大堂做点事罢。大堂的劫道地煞好汉，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酒品极差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看厅后面有没有预备下的肉菜，看过坛子里的酒是清色酒，又亲看将酒倒在小碗里，然后死心：在宋清严重监督下，要大碗喝浑色酒也很为难。他们又大声嚷嚷着，什么撮鸟那厮，一刀剁做两半，又是劫了结伴大股客商，得了百十车钱粮，又是什么若是宋头领胆子大，只消发一声喊，他就杀入东京，替宋头领夺了皇帝鸟位也不在话下。我年纪小，迎合他们不得。所以过了几天，宋清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山贼是终身的营生，轻易放不下山，便改为专管传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堂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宋清是一副凶脸孔，好汉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杨志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杨志是坐在大堂里喝酒而不吃肉菜的唯一天罡好汉。他身材很高大，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庞老大一搭青记；一部乱蓬蓬的赤须胡子。穿的虽然是白缎子征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强人尴尬去处，小本经纪的，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杨，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天波府杨家将万人敌”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杨万敌。杨万敌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杨万敌，你又丢了生辰纲了！”他不回答，对宋清说，“温十碗浑色酒，要一碟枣子。”便将出一把七星宝刀。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从库里拿了一把祖传宝刀！”杨万敌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那天亲眼见你拿了库里的刀去卖，被牛二追。”杨万敌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卖刀不能算卖……卖刀！……好汉们的事，能算卖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世代将门”，什么“边庭建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大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杨万敌原来也做过制使，但终于丢了花石纲没有升迁，又完不成梁中书抬举的押送任务，连提辖也做不成了；于是走投无路，弄到去二龙山落草为寇了。幸而舞得一手好枪法，便替鲁智深、武松助助威，换一把交椅坐。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打骂喽啰。坐不到几天，手下的喽啰军汉，便一齐跑路。如是几次，愿意跟着他的喽啰也没有了。杨万敌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自己单身去伏路抢劫。但他在我们堂里，品行却比别的好汉都好，就是从不耍酒疯吹牛B，也不要肉菜；虽然有时能喝到十几碗，也只是喝闷酒，喝完就回自家房里睡觉，定然不到处吹牛，也不让宋清写到浑色酒量榜上，那榜上密密麻麻，尽是些鲁智深两桶，武松三十六碗，李逵一直喝之类，从来没有杨万敌的名字。
杨万敌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杨万敌，你当真做过提辖么？”杨万敌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落草二龙山了呢？”杨万敌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青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强人出没尴尬去处，军汉都管虞侯难驱使，误中奸计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大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宋清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宋清见了杨万敌，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宋头领带好汉们下山，打破了几处州府，运了府库钱粮上山，官军都不敢正眼看觑，很是太平无事了一阵。众好汉们不用下山劫掠客商，便天天聚到大堂喝酒，人多的时候杨万敌是不来的。只有宋头领每三五天召集所有头领开大宴席，往常寻常好汉喝不到的浑色酒敞开喝，卤牛肉，肥羊，肥鸡，嫩鹅,辣鱼汤，各色菜蔬、时鲜果子摆的满满当当，这种场合杨万敌才悻悻的到场。
宋头领带过三碗酒，酒量少的好汉平常喝不得浑色酒，脸上就有了醉意，就又撮鸟那厮的叫嚷起来，又是劫了几个客商，又是要抢女人钱粮。李逵是最先跳起来的，“砍人有什么稀奇？爷爷江州时杀开一条血路，山岭上杀了四只大虫，割了李鬼腿肉下饭吃！谁没听说过黑旋风爷爷！”；武松此时已经喝下五个三碗，大笑道，“用刀杀虎算不得英雄，俺在景阳冈上十八碗酒，空手打死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满县轰动，飞云浦上戴枷弄死四个杀手，鸳鸯楼上砍的刀都卷了，画影图形悬赏照样大摇大摆，你们谁敢在俺面前称好汉！”；鲁智深笑着和武松干了一碗，“武松兄弟气力惊人，酒量奇大，让他敬服的只有洒家，洒家禅杖是比着关公刀打造，三拳打死镇关西，就那相国寺大柳树洒家也拔得！江湖上谁人不知洒家花和尚大名，此事林教头可作证见！”；林冲大声赞道，“师兄端的是好武艺，好气力，好酒量，俺林冲自打山神庙手刃陆谦后，阵上一杆枪神出鬼没，难逢敌手！八十万禁军教头须不是耍子！”；卢俊义笑道，“吾之武艺，天下无敌，江湖谁人不知！区区一个史文恭教你们束手无策，还是某家生擒的！”；“连环马阵那才威猛，朝野闻名，谁敢小觑！”；“关某乃关公嫡孙，犹如关公在世，上达天听！下安万民！”；“俺八十万禁军金枪班教师，钩镰枪法专破连环马！”；“某家神箭，百步穿杨！”；“看某飞石打破你们的头脸！”。阮小二喝得兴起，唱起了山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众人纷纷叫喊起来，“杨提辖，听说你又得了大本钱，不是小本经纪了！”，“杨制使，你家宝刀真个是剁铜不卷，吹毛断发？我不信！”，“杨制使，高俅骂你时，你回嘴了没有？！”“杨提辖，大名府梁中书又要抬举你做军官了！”，“杨提辖，那十个押送的军汉都叫什么名字？都喝了几口酒！”，“杨提辖，再饶你半瓢酒喝，只收你半贯！干了罢！”，“杨提辖，送你七车枣子你怎么不拿去献给蔡太师？”，“杨提辖，黄泥岗喝酒时有没有就牛肉下酒？！”，“杨提辖，说起来梁山你还是大股东呢！多亏了你的生辰纲！敬你一碗！”
众人又招呼吴用讲述黄泥岗上，如何智取了生辰纲一事，都听得如痴如醉，起哄杨万敌表演一番生辰纲的事：大堂内外充满了格外快活的空气。
这样的大宴席在梁山上是常有的。
杨万敌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武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武艺，……我便考你一考。天波府将门杨家的枪法，是什么枪法？”我想，霉神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杨万敌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舞罢？……我教给你，记着！这路枪应该记着。将来做头领的时候，上阵要用。”我暗想我和宋清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头领宋清也从不上阵厮杀；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略挽几个枪花么？”杨万敌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宝刀的鲨皮刀鞘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杨家枪有十八种枪花，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杨万敌刚想取出浑钢枪，想在堂上耍耍，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尚在乎?不在也。”
有几回，好汉们带上山的小孩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杨万敌。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枣，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杨万敌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枣，自己摇头说，“不在不在！尚在乎?不在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杨万敌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下山后的一两年，宋清正在后军大帐中慢慢的安排我们清扫桌椅，取下酒量榜，忽然说，“杨万敌长久没有来了。还没破武松记录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病躺在床上。”宋清说，“哦！”“他总仍旧是倒霉。这一回，是自己发病，在征讨方腊刚过长江时，就因患病被寄留在丹徒县。方腊，轻易征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留在丹徒县，后来病重，挺了大半年，后来病愈发的重。”“后来呢？”“后来病愈发的重。”“病重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病死了。”宋清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安排清扫。
大军班师回朝了，得胜的将军们各受了封赏，又分散各地做军官，我跟着宋清回了宋家庄务农，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杨万敌的确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