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之五:不可脱于渊

子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对芮子所做的事情。诚然,由于他放过了芮子的性命,悼公很是不满,并因此疏远了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悼公如果让自己做宫正,负责内外安全,也不至于后来让鲍子伺机杀掉,成为齐国第六个被弑之君。早知如此,又何必对芮子斩草除根。嫉恨是会毁掉一个人的正常心智的。对他的君位有威胁的是孺子,除掉孺子还不够吗?芮子总不能再生一个君储吧?

是的,芮子不会再生一个君储了……当子我将芮子按在床上,他脑子里竟闪过这个念头:……那么,她会给自己生一个小孩吗?

芮子出了很多的汗,她的身体就像鱼像蛇像蛙一样凉一样滑一样腻,他只能像厨师一样硬把她按住。这是先君景公的宠姬呢。是先君拄着拐杖,拖着病躯,喘着粗气,仍然要颤巍巍地从枝头摘下的一朵花儿。他故意把剑放在芮子手可以够到的地方,这样,芮子就会在想杀他又怕杀不了以及反正都要死不如冒险一试的各种心理中挣扎。孺子的血还沾在他手上,现在抹在了她身上,和她的汗水溶在一起,她真的出了很多汗……

他想扬鞭策马,但是他的鞭却扬不起来,虽是勉为其难,身体上毫无乐趣可言,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应得之物,是一种不可放弃的荣光。当然这只是一种密不示人的荣光,因为此事并不能拿出来炫耀。

在一瞬间,他做了一个梦,不过,与其说他做了一个梦,不如说他是被强拉进一个梦里,在这个梦里,他是一条在汗水里游泳的小鱼,这汗水又咸又冷,像盐一样咸,像冰一样冷,像是在北冥的海里。

庄子曾在游记里写道:北冥有一种红白相间的鱼,细小如柳叶,群居,无论觅食、游移都紧密相随,不能分清它们。有一回,我在它们之中发现一条却是黑白相间的,稍晃眼不见以为眼花,再仔细辨认,那黑白相间的柳叶小鱼又出现,一眨眼又不见,再细看又显现,反复识别数次,牢牢记下这小鱼的模样后,我把这奇异颜色的小鱼描述给很多渔夫,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鱼。在黄河岸边有一棵旱柳,叶如针形,都是上黄下绿,其间却有一叶上黑下白,我想将其采下,伸手去却找不到它了,再细辨,那片异色叶子确实夹在其中,再抬手去摘又寻不着了。如此来回几番取之不得,而那黑白的叶子明明就摆在面前。不知是我失态忘意,还是它藏浊隐形,或是我迷于渊恍然不觉。

上面这段话也是强行进入了他作为一条小鱼的自我意识,而且是他唯一可以意识的,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被揪着出来,掼到干的粪土里,猛地醒了。他看见芮子在他的身下不住抽搐,嘴角泛出白沫,就连忙窜开来,拿起了剑,却把它重新归入鞘中。很难说清,是芮子的反应还是这个梦更让他惊恐。但如果问他,你是因为害怕才没有杀她吗?他会回答说:不,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杀死一个犯了癫痫的女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淡忘了这个梦,甚至淡忘了芮子。毕竟,这几年发生的事太多了,直到简公即位,擢任自己为小司寇,志得意满,日子方安稳了。他刚见到栗路子方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芮子,越看越觉得两人有些难以说清楚的相似之处。后来,他暗自下结论道: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是因为两人都有一种市井之美,与那些宫廷命妇不同,这种美是长期食用猪下水、鸡爪子之类东西养出来的,嘴唇油光光的,小肚子肉乎乎的,头发茂密丰盈,他以为这种美只要自己才会欣赏,万万没想到竟让田家人捷足先登。

在此总结一下他恨田家人的理由:第一,由于田乞对公子阳生的无礼,导致悼公即位后在群臣面前没有权威,导致悼公急于树立这种权威,为此耗尽了自己的精力也没能成功,错失良机,反而被鲍牧所弑;第二,居然,拥有和自己相同的品味,这是他更不能容忍的;第三,居然先下手为强,这是他最不能忍的。

这个子行是什么样人?自己与他不共戴天!

让家人私下打听了一回,原来自己与这人也曾在公共场合也见过几次,只是并无过往。民间倒是有一种说法,把他和自己称作齐国的“双猛”,子我听闻如此不自觉地握了握腰里的佩剑。家人又说,之前田氏宗族的一个叫田豹的人,曾经来找过,想在咱们府上谋事做。当时爷想见见他,不想正赶上他家里田乞死了,田豹要守丧,此事就耽搁下来,现在他也出服了,爷要打听田家人的事儿,不如找这个人来问问。

田豹,仅闻其名,还以为是一个豹头环眼之辈,来到面前,却是一个瘦小枯干、形容猥琐的老头,一问年龄,却只有二十多岁。子我打量了他好久,问道:你们家田乞老儿死的时节,你哭了没有?

田豹低头答道:未能免俗。

子我道:呵。再来问你,你怎么不去找你们现在当家的田常谋事做呢?

田豹答道:小人虽是田氏宗族,但并非直系,颇为疏远,又住在西坞,离大人这里更近,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因此寻思不如来大人这里。

子我急切想知道栗路子方的情况,但不想在田豹面前表露出来,就拿了之前家里塾师给他准备的一个面试问答条例,随便拣了一条问道:你听说过这句话么?“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这话你来解释一下。

——小人听庄子讲过这话。他说:鱼儿离开了水,就无法生存,只能拼死挣扎,但拼死挣扎也无济于事,只是它在这种境地下不得不做的事;国之利器若是示人,则人人可用,国家也就危险了,国家要亡了,就跟鱼儿离开了水一样。圣人之道便是国之利器,不可明示于天下。因此人君不可以不聪明,但百姓不可以太聪明;人君不可以不富足,但百姓不可以太富足。百姓太聪明,就会与人君斗智;百姓太富足,以为财富都来自于自己的努力,就会不知感恩,这对国家都是危险的。

子我听到庄子二字,一下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来,虽时隔八年,这个梦却像当时那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议又不容分说地呈现在他眼前,仿佛把这个梦重新经历了一遍。然后,他又醒了,又想起了刀马旦。

又问:听说你们主家公现在又继续搞他爷爷那套“大斗出,小斗进”的把戏了?你对此事怎么看?

——小人在田氏是疏族,这种事根本没有发言权。若是依小人的见解,贷出一斗粮,收回一斗粮,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贷出一斗,收回一斗多,乃是商人图利之举,也无可厚非;贷出一大斗,收回一小斗,那岂不是亏了?长此以往,田家的粮岂不是要送光了?那田家人自己吃什么?当然也有人说: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只要勤于耕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这种说法隐含了一个前提:人口数是一成不变的。而这是一个错误的前提,只要我们不把人带出去打仗,杀掉一批;或者爆发大规模瘟疫,死掉一批,人口总是在增加的。总是有人特别喜欢生孩子养孩子,这是他们最大的乐趣,这种人在咱们齐国还特别多。可是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增加的速度总会超过粮食增加的速度,就会发生大饥荒,在这种情况下,要继续做到“大斗出、小斗进”,只能有一个办法,就是抢地、抢粮食,问题来了:到哪里去抢?现在的齐国,还有谁家比田家的地多?也就只有公家了,因此,田家这么干,不是为了让自己破产,也不是为了让穷人吃饱饭,而是要抢公家的地和粮。他会跟穷人讲——当然不会明说,但会让人暗地里散播这种言论——咱们为什么老是吃不饱饭,不可能是因为田家人吧。你们看,田家人等于是把自家的粮食白送给咱们了,之所以还象征性地用小斗收回一点点,只不过想维护我们的面子,继续享受劳动的荣光,免得我们变成寄生虫。可是,咱们如此夜以继日地辛勤劳动,为啥还是经常吃不饱呢?那还不是因为地都让公家给占了,粮食也让公家给抽走了,留给咱们的就剩一小点了。可是,公家却与那个鲁国嫁过来的跟兄弟乱伦的季姬整日酒池肉林,大肆挥霍,一顿饭花掉的,倒比咱们一年吃的还多,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胃口特别大,而是因为他们特别能浪费。比如豆浆和牛奶吧,你们用来喝的,喝多了还不舍得,但是他们却用来洗澡。炒豆子你们平常都吃不了几粒,他们却用来喂马。鱼,你们只有到过年才舍得吃,他们平常只吃靠近尾巴的那一小块,剩下的拿去喂猫。鸡,他们只吃鸡舌头,鸡脚心,鸡翅尖;三斤粮食酿一斤酒,一斤酒他们最多喝两口,剩下的用来冲厕所好盖过臭味。就这么着,他们还不知足,特地设了一个奖,用来奖励那些能变出新法子来浪费的人。田常就这样挑起了百姓的愤怒,目前,百姓的愤怒好比一个大火炉,他不断在里面加炭,一旦瞅到好时机就会把火炉踢翻在地,一场熊熊大火就会吞没姜太公留下的公室……

子我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很有些道理,这些我之前也想过……其实他根本没想过这些,只是为了在问刀马旦之前闲扯些别的,以免对方一下猜透自己的意图,却不料田豹急于投诚献媚,讲了这一番话,自己竟不能完全把握他到底意欲何为,一时陷入失语中。良久才抬起头,冷不丁问道:听说,前不久你们家有个叫子行的,新娶了一个在街上卖艺的刀马旦为妾?

——是,不过我这位子行兄娶了这刀马旦倒不是做妾,而是做正妻的。对于这门婚事,不仅外人有非议,就是现在当家的田常也很不赞成,但舍兄已然被这个刀马旦迷得神魂颠倒了,娶到家里,像神仙祖宗一样供奉着。亲自下厨给她做饭,由她打,由她骂,都嬉皮笑脸陪着。田常一开始觉得娶一个下贱女子做正妻有辱门楣,后来发觉这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就让人宣说田家永远和百姓站在一起,田家人不会有门第高低的观念,我们虽来自陈国天生贵胄,但一点都没有贵族架子,娶妻不娶贵家女,反从街上贫家求,不像其他什么国家啊、高家啊、鲍家啊,还有现在的监家啊,哪里会把百姓放在眼里,在他们眼里百姓就是贱民,牲口都不如……

子我不住点头,说:知道了,明白了。我问你的话,你答得都不错,我可以留下你在身边做事,只是你对田家有不满的话,切不可形于辞色,仍当曲意逢迎之。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禀报于我。尤其是这个刀马旦,你再多打听打听,事关国家社稷,切不可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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