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作品，简书首发。文责自负。
“恭喜先生，是位千金。”“妈的，真晦气。” （一）女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名招娣，二姐单名一个“娣”字；我最小，按理说我本应是受宠的，我爸叫我“喂”，我妈没文化，唤我“小妹”。大姐比我大8岁，二姐只比我大一岁。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每天都晚出晚归。他一觉睡到晌午，吃过午餐后便出门，每晚趁着月色醉醺醺地回来。我不知道爸爸每天在做什么，但小小的我只想逃离这个家。我们只求他那天心情好，心情好时，他沉沉睡去；心情不好，他便扬起鞭子鞭挞我妈。我们三姐妹挤在小小的房间里，搂抱着彼此，眼泪直往下淌，听着外面杯子碎裂声、妈妈的哭喊声、清脆的耳光声，以及我爸的怒吼声，我们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第二天，我爸又睡到了晌午。他起床径直走到我妈身边，我妈本能躲了一下，他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抓着我妈的手，“扑通”就跪了下去，然后狠狠地扇自己耳光，向妈妈发誓再也不动手了——这戏码每天都在家里上演。
村里人自是不敢劝架的，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敢在背后悄悄议论。村里小孩看见我们就边笑边跑，还给我们编了顺口溜：“三姐妹，真不赖，爸不爱，挖野菜。”我们便追着他们打。打伤了人，他们家长又不甘心，找到我们家，给我妈告状。我妈让我们当着家长的面给他们下跪道歉，我们不肯，我妈拿起棍子抽打我们。我们除了忍受村里人的白眼，再不敢还手。
日复一日，我和二姐都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村支书挨家挨户动员，到了年龄的孩子就要接受教育，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要走出去，看世界。村里人哂笑，能走哪去？俺们这边风景独好！村支书也为难，忙不迭说上面有任务，有条件的家庭尽量上。随后给村民发了宣传单。我跟我二姐都第一次见五彩斑斓的纸，宝贝得不行。我提议要让妈妈看看。我们蹦蹦跳跳地回家让妈妈念，妈妈说不懂，要等我爸回来。我打颤，我忽然就对那张纸没有了兴趣。我伸手抢，被妈妈拦下。她说，一定要给的。我不停地祈祷，只求今天他的心情好。
我听着屋外的动静，鞋子声音步步逼近。我把那张纸赶忙递给我爸看。我爸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小东西给我看啥？”他接过，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他走到我妈面前，直接一耳光扇过去，拽着我妈的头发嘶吼道：“招娣没读书不也好好的，我让你在家看孩子，你教孩子找我要钱？当初你嫁过来的时候不就已经给过彩礼钱了吗？！”我妈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我和二姐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
这时候，我大姐哭着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一边哭，一边喊：“你们别打了，我要死了！”闹剧戛然而止。我顺着大姐眼神往下看，大姐的裤子上有血。
那天，我爸忽然大笑，说家里福气来了。我们姐妹仨面面相觑，不知道我爸乐什么。
（二）氏
我和二姐如愿以偿上了小学，我不再是父亲口中里的“喂”，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红生。原因很简单，我是我妈生的，妈妈名字里有“红”字，于是我叫“红生”。我爸没有给我们取姓，他说我们早晚要嫁人，跟着男方姓，省得麻烦。
上学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我能在书本里学到好多不曾了解的东西。书上说“飞流直下三千尺”，我们这里没有瀑布，只有远处的山和平原，我只能借着想象和书本，遨游天地。
一天我和二姐回家，大姐很兴奋，她说她有姓氏了。原来，这天大姐在家务农，村里的媒婆来牵线了。对方豪气，开口就是我妈彩礼的两倍。妈妈急忙让大姐去寻爸爸。据大姐说，爸爸正在一棋牌室里吞云吐雾，腿上还坐了个阿姨，我们开玩笑，叫她“腿上阿姨”，但这都没关系了，大姐要嫁人了。
爸爸很高兴，简单问了对方情况。媒婆闪烁其词，直说“可保余生无忧。”我爸生怕媒婆反悔，一口答应下这婚事。他抱着我妈亲，嘴里念叨：“咱家闺女出息了。”
我大姐是陈氏家的儿媳了。大姐出嫁那天，我和二姐没有去学校。我们帮着大姐更衣、梳妆。大姐上了脂粉，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十里红妆，惹花恨。我们听着外面喊：“吉时已到，起轿——”大姐哭，我们也哭。妈妈直说不许哭，今天出嫁，不能花了妆哩。我们一行人跟着轿子来到新郎的家。
新郎家不似我们家挂满红，只是白色。众人哭，我大姐惊。对方家长看着新娘到了，喜极而泣：“我们家孩子在下面有伴了，不孤单了......”原来，陈家公子在说媒的前几天便撒手人寰，陈氏夫妇每晚梦魇。遂又听闻我爸视财如命，便安排了人前来说媒。
天意不可违。司仪在一旁喊：“一拜天地——”只见一人被搀扶着晃晃悠悠拿到了堂前，大姐害怕，转身推开人群就要冲出去。我爸看其他人指指点点，拂了自己的面子，小跑过去就给我大姐一脚，拉住她，大吼：“给我跪下！”我大姐颤抖着身子，跪了下去。“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外面的棺材早已准备好。大姐再也忍不住，尖叫着冲出人群。大姐被陈家的人堵住去路，命人拿了绳子和胶带，把大姐和陈氏之子抬进了棺。棺材狠狠地摇晃了几下后，便没有了动静。我妈忽然大叫一声，冲出了陈家的宅子，我爸去撵，村里人起哄：“媳妇跑咯，媳妇跑咯！”我和二姐抱头痛哭。
我们跟着棺木，到了一处小山坡上。我看着那些人刨出土坑后，把棺木和陪葬之物一起安葬，再填好土，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一样。我和二姐躲在一棵树后，我们俩心都碎了。
（三）日
日子还得走。我爸收了彩礼钱，便跟着那个棋牌室的“腿上阿姨”远走高飞。留下了我和二姐还有半疯半傻的妈妈。二姐决定辍学，去山的那头打工，供养我和我妈。
二姐在出去的第二天，就被警察送了回来。原因是，二姐那时只有9岁。无奈之下，二姐只好拿起镰刀，上山劈柴维持家用。小小的手每天被镰刀磨出血泡，一碰就疼。我把家里的大头针拿到火下去烤，轻轻挑去姐姐手上的泡。我动一下，二姐的手就瑟缩一下，她也不喊疼，也不流泪。每次挑完便一身是汗。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到这，便更加努力读书。家里被灶火熏黑的墙上全是我的奖状，二姐看到一张张奖状往墙上贴的时候，都欣慰地说：“小妹真了不起，等咱以后有钱了买大房子，这墙壁太小了，都不够小妹贴呢！”我憨憨地笑，被二姐夸得不好意思了。
村子就这么大，学校老师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总是往我们家跑，给我们送了不少吃的，有一次老师还自掏腰包，说是我和二姐太瘦了，要我们买吃的补身子，我很感激那些老师。小学毕业，我收到了一张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忐忑，我爸那次看到小学的招生简章的神情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再一个，我怕给二姐添负担。当我得知这是免费的时候，我抱着二姐哭。二姐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傻丫头，哭啥哩。好好学，家里有姐呢！姐在家在。你只管上学，其他的别担心。”我拼命点头，只想闯出些名堂，见更大的世界。
那个初中在县城里，二姐把我送上车，便回家了。我知道，她把妈妈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我冲她一直挥手，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是我走过的最远的路了。初中后，我鲜少回家。车费贵，来回路程远，折腾。我经常直到放长假才肯回家，常常人家已经穿短袖了，我还在穿毛衣。有时候天气热，还会生出痱子，痒得人静不下心。我不在乎同学对我的耻笑，因为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大家都进入了备战状态。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成败在此一举。这时候，我听见了来自家里的噩耗。
二姐说，妈妈不见了。我给学校请了假，连忙往回赶。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笼罩大地，我和二姐的声音在风里游荡。我们寻了整片村落，依旧没有寻到妈妈的身影。最后的一缕余晖之中，我们俩忽然想起——大姐的墓。我们趁着天色黑暗之前赶到那里，看见妈妈安静地躺在姐姐的坟旁，旁边闪着光的刀子刺伤我们的眼。
那是姐姐“嫁”人的第三年。妈妈跟着姐姐走了。
毋庸置疑，我中考失利了。老师们都劝我再考一次，我放弃了。我深知我没有那个读书的命。我跟着二姐去了深圳，我们一路颠沛流离，当过酒吧里的服务员、在餐厅里做过洗碗工，终于在一酒店安顿下来，我们的工作是给客人打扫房间。
二姐趁着工作之余，和酒店的一位厨师谈起了恋爱。不久后，他们同居。我和另外一位同事成为了舍友——深圳的房子，太贵了，住着地下室都很不错了。二姐一天神神秘秘地找到我，她说，她怀孕了。
我震惊。她说，以前爸爸在，没得选，现在可以选一城终老，两人共白首已经很高兴了。她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问她，是否跟她男朋友提起。她说，还没有，打算给他惊喜。而后她几天没上班。我本以为她去做了产检，便没放在心上，后来我忍不住去她的出租房找她。
进屋便闻见刺鼻的酒味，地上的酒瓶歪歪斜斜，她瘫坐其中。我怒火中烧，过去就是一巴掌扬了过去：“你不要命了？！”她露出讥讽的表情，一字一句说：“我们家就爱动手。”
我呆住。然后听见她自言自语说：“我把宝宝的消息告诉男朋友了，他让我打掉。然后匆匆忙忙就跑了。联系方式也把我拉黑了。”
我打算陪她去医院，她不肯。她说医院贵，没钱。我说，这是大事，不能商量。我牵着她慢慢走向医院，哪知她突然疯了样挣脱我的手，路上的车赶紧鸣笛减速，我的尖叫声音散在风里，我看见她穿过潮汐般的车流，在大桥的另一边站定后，望了我一眼，然后消失在桥面上。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现在，家里只剩我了。
我还是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我终于改了名，跟着妈妈姓。我有了我自己的名字——李心梦。这是我在上学时，老师说人要心怀梦想，往事不可追忆。我开始在镇上做蛋糕生意，把甜蜜和祝福带给人们。日子不愠不火，平平淡淡。
这天，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我去一趟警局。没想到，我再和我爸相逢，是以这样的方式。他苍老了许多，他哭着说：“爸爸对不起这个家，爸爸没照顾好你们......”我静静地听着他道歉，他说了心中的委屈。他说，那女的败光了大姐的彩礼钱，逼着他要钱，没办法，他开始偷窃，然后被拘捕。我冷冷地听他讲完所有，然后把这些年家里的变故一一说给他听。我说得平淡，他听得慌张。我说：“我叫你一声爸，是看着我妈的份上，我是晦气的，以后有什么事别再叫我，怕脏了你的眼。”
走出警察局，我忽然释怀了。人间碎银终难全。往事如烟，当下简短的幸福我亦知足。我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手机，是一条推送。大大的标题戳伤我的眼睛，我只想落泪：“社会学教授称适度彩礼更符合习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