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就是一截岁月。只要寿数正常,此时彼时,总要遇到,总要穿心而过。至于是否有关爱恨情仇,到底清寂、舒缓还是跌宕、磅礴,又有何关系?涛声风声,层层叠叠的,成为听觉的负累的,成为神经末梢重荷的,带来忧烦、捎去悲怆的。甚至慑人心魄,以致于掠人性命而去的。那些河,那些风流倜傥的河,那些比我老又永远比我年轻的河。我随你、你和你走走,其实不是要去感慨你们,不过是想在假装感慨你们的时候,把折叠得乱七八糟的自己,解开、展平,至于可能不可能压平伤害过自己的深深浅浅的褶皱,那都不紧要。
河边最怕遇到两类人,一类是诗人,一类是情侣。
诗人不常见,就像遇鬼,毕竟不多,只有在自己神经有些错觉的时候,遇到。本是带着朴素的浓浓的刻意的气息,或者很恬淡的情愫,却很突兀地遇到怪诞的异想。所有的打算都被淆乱。其实,所谓诗人都接近于死人,所以,偶到河边,遇到低头冥思又偶引吭高歌又泪流满面的,必须远之。从临近高速的路沿下来,身后是子弹一般飞过的快车,眼前是一个缥缈朦胧的半死人,下面是懒洋洋在流的河,这是一种太大的落差,普通人受不了这样折腾。我是普通人,所以没有热情去问问那缥缈的人准备干什么,于我来说,这无关于道德,更无关于仁慈。干嘛自讨没趣地去探问人家想什么,是不是准备自绝,干嘛要跟她说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甚至得把自己的哪段不堪告诉别人以启迪她的生命热度……最后她懒洋洋告诉你,她在写诗。爱死多远死多远去,就是跳下去,我也就跑过去看看水花是啥样的,反正我不会水,跳下去会给别人添麻烦,反正110我会打,120也会打,然后我掬手在河边等着,这河现在是你的,但从来不是我的。你随意,我也没法干了。
河还是情侣的。情侣常见,简单用肢体表达的多见,窃窃私语的少,偶尔好奇,不过还是感觉亲切,比看故事片真切,但是有些遗憾,主要是插不进话去,比如跟人家说:这河不错……有素质的和你点点头应一句“是不错”然后就走远,留你一地的无趣,搞不好远远还听到“神经病”,也是,人家谈得好好的,你插什么插话呀,关你毛事。再遇到没礼貌的,就横眉冷对,只好装作是自哀自怜。至于遇到动作幅度比较大的,干干脆脆掏出手机自拍,然后把自己剪辑掉……至于河在哪里,在哪里呢?在遥远的东边还是切近的西边,都忘了,都不在意了,都无所谓了。关键是自己为何到了河边,为何带了这样那样的想法来了,却被这样感官刺激的光怪陆离或偏离常规的诱惑了,河还是河吗?不知道、不能知道、不可知道。
爱河的彼淡之,厌河的彼淡之,无所谓河的彼淡之。河对什么都淡之。
我无法泰然处之。所以当我端着楚辞《天问》时候,无法淡定,“冥昭瞢暗,谁能极之”。我的冥思里面没法有泰然的河,没法有无干扰的河,我得承认自己一半是书生一半是流氓,当河边遇到诗人的时候,我是书生,书生自然看不起书生,所以轻之。当于河边遇到情侣的时候,我是流氓,流氓自然有流氓的哲学。所以我在河的眼里应该是双影的,一半酸腐一半纨绔,所以我是一把正式的刀,锋刃利之,刀背厚之。而刀对于河是无效的,那些锤炼和磨洗对于河来说不过是此道彼道尔耳。
冥思里面,我想在河的古代里面,当我的书生,或者当我的流氓,听风雨也罢,痛饮杜康也罢。
想起那些被自己和别人折叠过的灵魂,浅浅深深的,这样那样的,可敬可叹的,如河的注视,淡淡,复淡淡。
我坐在古代,轻轻对河说:你不曾属于过我,而我,你可以随时收走,不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