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第八章
警灯撕裂了北山区夜晚的宁静，红蓝两色刺眼的灯交替闪烁，将那些高楼群错落有致的霓虹灯掩盖了几分。警笛很刺耳，足够穿透几个街区，四周明亮的橱窗倒映着车队飞速驰过的掠影，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上挽着胳膊腻在一起的情侣们只是有些惊奇地看了看，有几个女孩子还有些玩笑似地用手挡了档鼻子，和身边的男孩子笑嗔着，“这尾气的味道，真的很难闻呢。”
车队在灵峰路十字路口分成了两队，唐曼和几位法医队的警员们负责将现场收集到的证据和李原风瘦小的尸体送回警局，而吕丘北和张娜则带着另外的警员向南安区傅纯母女俩的住处赶去。出发之前和张新河通了电话，只知道局里的文件还没有批下来，但是陆良还在苏晓的宿舍区等着。张新河说陆良的手机关了机，联系不到，吕丘北心中虽然有些微微担心，但是张新河说陆良的手机出门忘了充电，这会儿应该是没了电。
想到陆良也是经验丰富的刑警了，吕丘北很快就把心中那一些担心抛之脑后了。
虽然紧紧握着方向盘，街边的霓虹灯快速地倒退着，心中却是满满的自责。都是因为自己的忽略，或者说，都是因为自己在心底所存在的充满私心的愧疚，让自己的思维没有及时跟上凶手的思维。他被自己的深渊给套牢了，他试着挣扎出来，可是，案件根本不允许他有挣扎的时间。
车队绕下了灵峰高架，先前那宽阔平展的八车道也随着橱窗霓虹的消失而消失了。前面就是南安区，这个城市早已经失去活力的老城区，整条道路上只有寥寥几辆汽车，在看见警队的警灯之后，都纷纷靠边让行，红红的尾灯随着刹车一闪一闪，明亮而后昏暗下去。街道边的路灯年久未修，还是老款式的路灯，有些昏黄，但是只能提供灯下几平方米区域的照明，还显得丝丝缕缕无力不堪，人行道上几乎是昏暗的，除了几个小商店铺面上的灯光。也只是单调的白色，稍微好一些的，是那种红红绿绿的闪烁着的led小灯的门面。
有几位散步的人，低着头慢慢踽行着，手中的手机泛着淡淡的光，刚巧照亮他们下巴那一块，有几个年轻人的眼镜闪烁着手机荧光的反射，多少带了些呆滞的狡黠。街边老旧的居民楼倒是人气满满，不少窗口都是有着灯火气息的，街上的小酒店倒也人气颇丰，人们喜欢在街边吹着凉风，聚在一起吃吃烤串喝些啤酒。
警队飞驰而过，人们也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看，而后继续刷着朋友圈和微博，聚会的男人们继续大口吞嚼着流油的烤串。看着这车队，看着这警灯，听着这警笛，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只是，这些大事没有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们的话题变成了珍惜时光，也不知是刚巧谈到，还是应景而起，仿佛烤串和啤酒更香了一些。
张娜有些紧张地坐在副驾驶，汉兰达内视镜上挂着的迷迭香香薰左摇右摆，车内的香味更加浓郁了一些。只是这香味适得其反，让张娜愈发地紧张了起来。胸口着实憋闷，左手死命地捏着手机，觉得手掌被那iphone棱角硌得生疼，只好打开了车窗，随着一股子带着潮湿气息微微凉意，充斥着烟火味道的空气涌进车里，张娜方才感到通透舒服了许多。
“晕车了？”吕丘北皱了皱眉头，将空调关掉。张娜摇摇头，“吹会儿风吧，有点儿冷。”
墨镜挂在汽车驾驶台上精致的眼镜架上，男人随手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那淡灰色的烟气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而后随着几阵风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拿起放在副驾上的佳能相机，对着路过的警队连续地压着快门。男人嘴角浮起一丝淡淡地微笑，一个懒洋洋的保安挺着油油的肚子敲了敲车窗，“这里不让停车。”
男人笑了笑，从钱包中掏出五六张钞票，递到保安手中，“再等几分钟，我马上就走。”保安有些欣喜地接过纸币，却故作严肃地说，“那等会儿厂子里出车的时候一定要让一下。”言罢便扭动着超重的身体回到自己那个板房搭成的值班室去。
男人撩了撩发胶没有固定牢靠的几根头发，用数据线将单反相机中的几张相片导入膝盖上放着的苹果笔记本中，在微博界面上敲打了“调虎离山”四个字，粘贴上刚刚导入的警队的照片，而后有些嚣张地在文末“@”了江州市刑警支队。男人轻轻舒了一口气，打开车窗狠狠呼吸了几口混合着粉尘味道的空气，将那台笔记本电脑用力地丢到路边的一个石桩上，质量上乘的电脑立刻四散分开，零件散了一地，传来叮当掉落的声音，便归于沉寂。
男人心满意足地从口袋中抽出新的一支万宝路香烟，在烟嘴上仔细套上过滤嘴，用点烟器缓缓点着，车内充满了一种清新的烟草味道。迈腾车亮起了车灯，很快便离开了这处昏暗的角落。而迈腾走后不久，一辆装着混凝土的重型搅拌车停在那个地方，来了几个工人忙里忙外，一位穿着有些破旧的年轻工人捡起了地上那个还在燃烧的香烟，“嘿！真是好东西，还是个大牌子！”有些贪婪地掏出兜里的打火机补了些火，呼呼地吸了几口，心满意足地吐了几口云烟，好不畅快。
嘉业小区，南安区相对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院内设施虽然老旧了些，倒也齐全，植被实在茂盛，环境也十分干净舒爽。这个时间正是住户们吃过晚饭，下楼散步的好时间，天气比较凉爽，人也格外多了些。车队关了刺耳的警笛，在小区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我们两个上去。”吕丘北说罢，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张娜点点头。周围的人们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闪着警灯的安静地车队，有些玩闹的孩子有些害怕地绕过他们，仿佛想起了父母最喜欢哄骗他们的把戏。吕丘北无暇去顾及周边的人们是怎样的心理，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担心，他总是觉得有些迟了。
吕丘北在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一切担心只是因为心急。
“我和张法医上去，你们在这里待命。”吕丘北说罢，便和张娜走进那个尚不知情的小区里。小区高高的围墙巧妙地阻隔了警灯的威胁，牢靠地守护着这一处昏暗和静谧。吕丘北和张娜的脚步不由得谨慎了些，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四下里都充斥了玩闹声、聊天声和老人耍太极的古筝曲的地方，他们心中却有一种铅重的感觉。
抬头看了看空中的平流雾，又厚重了几分，半圆的月亮已经剩下一个淡淡的掠影。
“嗡——”手机有些不合时宜的震动了起来，吕丘北的身体不由得抖了抖，顺手摸到手机，是张新河的电话。
“老吕，你们接到傅纯她们了吗？”张新河的语气有些紧张。
吕丘北心中的不安更重了几分，“我们刚刚到楼下，你们那里怎么样了？局里的文件下来了吗？”
张新河好像轻轻舒了一口气，“接到之后让手下的警员安顿到局里，你和张娜立马赶到江大。”吕丘北大脑有些空白，难道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张新河那里听起来着实很混乱，加上信号不是很稳定，吕丘北大致听到了“出了点情况”之类的话，电话便断了线。
吕丘北有些失神，将手机放回口袋，赶紧拉着张娜的胳膊就往楼上跑去，四十多岁的身板很快便有些气喘吁吁，“张队那里好像出了状况，我们得快一点。”张娜听闻这句话，也不由得感到后脊发凉，“陆良怎么样？”
吕丘北摇摇头，“不知道，张队在电话里说得不是很清楚。”抬头看了看门牌，“是这家吧？”
张娜点点头，在敲门前有些担心地侧着头贴在门上听了听——防盗门是那种老旧的铁皮门，并没有什么太好的隔音效果。隐约可以听见房间内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好像在播放今天的晚间新闻，还有拖鞋走来走去的声音——张娜心中放松了一番，冲吕丘北点点头。敲门声有些小心，像是在试探什么。吕丘北额头上冒出几滴冷汗，心中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过了几秒钟，吕丘北却感觉那么漫长，衬衣都被汗水浸湿了大片。
还好，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找谁呀？”声音很甜，张娜总算是卸掉包袱一般舒了一口气。虽然按照吕丘北的分析，李曦是李峰案的重要嫌疑人，但是张娜总是认为吕丘北的分析有逻辑没有道理，更愿意相信李峰的死与李曦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警察，想要和你们了解一些情况。”吕丘北掏出警官证，在防盗门的猫眼上展示了一下。防盗门慢慢地打开了，房间内暖暖的灯光照射出来，让吕丘北和张娜的内心多少有了些安慰。吕丘北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面相娇好的女孩子，浓密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留着浓浓的黑黑的齐刘海，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眼神中却有一种不服输的狠劲。面色有些微微的疲惫，穿着很淡粉色少女感的居家服，蹬着一双hello kitty图案的拖鞋。
吕丘北心底里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联想到之前自己的判断，更加深了自己的确定。
房子虽然是老房，但是装修得着实端庄大气，带了些陈旧，却增添了时光的味道。一位打扮得很简单的女人从客厅走出来，穿着一件素色的居家裙，刚刚洗过的头发有些潮湿地搭在肩头，“你们是警察吧？快请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里有些乱，请不要在意。”
吕丘北笑了笑，他从心里认可这个端庄的女人。张娜心中却不由得臆想出李峰和苏晓翻滚在床上的画面，心中对李峰的厌恶感增加了几分。看了看面相单纯可人的李曦，张娜心中更加不忍，而对吕丘北先前作出的判断，打心眼里产生了很深的动摇。
“有一个案子，我们需要你们的配合。希望你们可以和我们去一趟警局。”吕丘北压低嗓音，用一种严肃的口气说。李曦的眼神中传来一点小小的慌乱。吕丘北看在眼里，但是强忍着没有说破。“这起案件和李峰有关，我们需要你们提供帮助。”
女人有些惊讶，“李峰这两天去北京出差了啊......对了，早上街道的派出所也来问过情况。”
张娜说：“案情比较严重，希望你们可以配合。”心中有些微微的着急，希望傅纯不要像那个苏晓一样难缠。“难缠”，张娜心中对苏晓已经有了一个很坏的印象。
傅纯点点头，“曦曦，快去收拾一下。”转过头对吕丘北说，“稍微等一下，我们收拾一下。”
吕丘北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房间的布置，装饰得很简单，简约大方，有一股书香门第的气质。吕丘北看了看客厅那个木质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洗好的梨子，还有傅纯的手机。有点突兀的，是电视柜上放着的——一个喝了一半的小矿泉水瓶。吕丘北有些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是网约专车上标配的那种矿泉水。张娜不解地看了看吕丘北的动作，瞄了一眼那个小巧的矿泉水瓶。
“怎么了？”张娜小声问道，用眼神比划着那个矿泉水瓶。
“她们今晚应该是出去了。”吕丘北压低声音回答。
没成想傅纯已经简单地收拾打理了一番，“今晚和曦曦去看了电影，孩子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儿大，想着刚好找个机会让她放松放松。”张娜点点头，笑着说：“李曦的成绩一直蛮不错的。”傅纯眼神中有一种难掩的骄傲，但还是尽可能地谦虚着说：“一般般啦，不过一直挺稳定的，让我和她爸省心。”
话题很轻松地转移到李峰的身上。“我们家老李......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傅纯语气中有一种难掩的担心。
吕丘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明知道傅纯所见所想的都是浮于表面的假象，但是这个假象却是这个善良端庄的女人心中紧紧牵挂着的。虽然这个真相迟早都要被告知傅纯，但吕丘北依然希望用一些谎言隐瞒真实的情况，只为了让这个可怜而善良的女人再幸福哪怕几个小时的时间。
“有一起经济上的案子，和李峰有了些关联。我们需要找你们了解一些情况。”吕丘北还是决定隐瞒事实，虽然这样的隐瞒有可能会为自己带来局里的处分。正巧李曦穿戴整齐走出卧室，吕丘北的话一字不落地砸进她的心里，李曦露在短裙外的小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正感到无所适从的当口，抬头刚巧碰到吕丘北看向自己的那种深深的眼神——那个眼神仿佛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严肃力量——李曦不自觉得躲闪起来，有些唯唯诺诺地说：“应该......应该没有太严重吧？”
张娜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放心吧。”
一行四人正巧走到小区门口，母女二人看到闪着警灯的三辆警车不自觉有些害怕，但是想到吕丘北先前说的话，倒也不是很担心。张新河的电话来得也很仓促，“我们刚刚接到人......”吕丘北的眉头紧锁，声音也变得愈发沙哑了些，和手下的警员们吩咐了照顾好傅纯母女两人的命令，便带着张娜钻进自己的汉兰达里。
“苏晓死了。”吕丘北嗓子很痛，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炭。用力捶了方向盘一拳，爆了一句粗口。
他们被凶手耍了。
吕丘北更觉得自己是被自己的内心耍了。
张娜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疾驰的汽车，那辆汉兰达的发动机轰鸣着，吕丘北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车顶的警灯呼呼地转着，警笛一声比一声刺耳。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唐曼发来的微信——“娜姐，你们在哪？”张娜刚压了锁屏键，又是一条唐曼的微信，“陆哥受了重伤，在二院急诊科。”
只可惜，手机被张娜不耐烦地放进了背包里。
汽车怒吼着冲上了高架桥，前轮猛地陷入一个地面的凹陷里，又猛地弹了出来，发动机发出了更猛烈的轰鸣声。车身猛地抖了抖，那瓶小香薰“啪”的一声撞在挡风玻璃上，碎了一个小口，香薰液随着惯性喷出去，在挡风玻璃上画出十几道水痕。车内瞬间香味扑鼻。
张娜心中涌起一股紧张的憋闷。
吕丘北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嗡嗡响个不停，吕丘北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接听键——
“吕顾问，傅纯......傅纯在去局里的路上出事了。”
“她怎么样？”
“还没来得及到医院，人就已经不行了。”
“什么情况！”
“好像是.....突发中风。”
电话蓦地挂断了，传来“嘟嘟”的忙音声。张娜此刻大脑一片混乱，还有一种强烈的晕车感，胸口闷着什么东西一般，她想要畅快地呕吐一番。
“滴——滴——”汽车油表传来汽油用罄的提示，吕丘北方才想到早上出门忘记给汽车加油这档子事。
高架桥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张娜的身体猛地向前一窜，又被安全带狠狠地拉回座位，用力地撞在靠背上。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迅速地解开安全带，跳出汽车，身体痛苦地伏在高架桥的栏杆上。
吕丘北赌气地一脚踹开车门，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好像要狠狠地捶打自己的汽车——却只是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沉默地靠在车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