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要不是回到老家,那件尘封于童年深处的诡异往事,也不会如此清晰地浮上心头。
1,那儿居然站着一个白影!
上小学二年级时,寒假一过,我们村小那排泥巴糊墙、茅草苫顶的教室已然破败不堪,有几间差不多摇摇欲坠,看上去似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轻轻一推。无奈之下,学校只好让我们和一年级学生轮流使用一间房况尚好的教室。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是我们二年级学生上课,那么一年级学生就会休息一天;第二天再换作他们上课,我们休息。这样的状况,要一直持续到村里的泥瓦匠们把那几间危险的教室统统修好为止。
不上课的那一天,我们一帮男孩便结伴去镇上“游顽旷荡”。旷荡久了,见到那些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难免会心痒难耐,顺手牵羊摸了回来。
有一次,我们一帮男孩一起翻墙头,跳进镇上粮站的职工宿舍区。经过一番紧张的搜寻后,人人小有斩获。我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摸到了一瓶蛤蜊油和一本小人书,把它们分别揣进两只裤兜里。
不幸的是,当我们在心中高唱凯歌、准备从原路返回时,却被那个老是喝得醉醺醺的看门老头发现了;他马上像发了疯似的,一路“嗷嗷嗷”狂叫着追过来。他手里还高高地举着一瓶“洋河大曲”,就像举着一颗手榴弹。
我们吓得魂飞魄散,直接从高高的墙头跳到外面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咚咚咚、咚咚咚……结果,其中一个男孩的右脚竟当场摔崴了。不好意思,这个倒霉蛋正是在下。
更倒霉的是,那瓶蛤蜊油竟然从裤兜里掉在地上,当场摔得粉碎。我本来还想拿回家送给我奶奶呢。奶奶的脚后跟上常年有裂口,一走路就会痛得龇牙咧嘴、攒眉吸气,用蛤蜊油擦一下会舒服点儿。
我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而且痛得钻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其他男孩却完全不顾我,他们嘻嘻哈哈地围观我,就像围观一只被拖拉机撞折了腿的小狗,然后一哄而散。
我看着地上四分五裂、斑斑点点的蛤蜊油,不觉伤心欲绝。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另一只裤兜——空空如也!那本小人书也不见了!于是,我的伤心立马加倍了。
忍着剧痛,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身边的每一寸地面,却就是没发现那本小人书的踪迹。
咦,它摔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我又抬高视线,目光掠过远处的墙角——那儿居然站着一个白影!
尖嘴长须,约莫一米高……它的目光正冷冷地、带着一丝嘲弄地盯着我。
那是一个什么妖精?
我吓得一哆嗦,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可等定睛细看时,那个白影已了无踪迹。
想必是刚才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所以看花了——我拼命安慰自己;可心口那擂鼓般的狂跳却就是停不下来。
空寂的小巷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二月的春风依旧料峭,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地穿过小巷。
寒意混着恐惧,我瘫坐在地上,一直瑟瑟发抖。
后来,幸亏一位认识的村上人刚好骑着自行车经过这儿,将我带回了家。
2,撞见一口深井。
之后,我脚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爬高窜低非常不利索,那帮男孩觉得我会影响他们摸东西的速度,也就不愿意再带着我一起玩了。我落了单,只好一个人独自游荡。
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跑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看人家奏国歌、升国旗。那一队负责升旗的男孩一律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女孩一律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白球鞋,而且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扎着一条无比鲜艳的红领巾。
我从大门口远远地看着那一队像是从宣传画上走下来的漂亮人儿时,心里羡慕极了。因为我们村小的孩子从来不奏国歌、升国旗,也没有红领巾戴。
可连续看了几次,我便兴味索然了。
后来,每到休息天,我不再跑到镇上去,而是跑到我们村东头和邻村搭界的那片田野上去瞎晃悠。
就是在这样的瞎晃悠中,我意外撞见一口深井。
它就像一只十分狡猾的、难以捕捉的野兔,阒然无声地藏匿在一丛草窠的深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两只小眼睛比较尖,那么根本发现不了。
当时,我紧紧握着一根木棍,正“打草惊蛇”——不时东敲敲、西敲敲那一丛丛比我胸脯还要高的草窠。
我们村上曾有人在这片人迹罕至的田野中逮到过野兔、野鸡,甚至还逮到过刺猬、乌龟什么的。反正你永远不知道下面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你。
或许是那天我的运气不太好吧,我敲了一路,草窠的下面却毫无动静。即便有什么动静,也顶多是倏地游出来一条可怕的臭花蛇,或者跳出来一只恶心的癞蛤蟆。
后来,我开始疑心那些小东西是不是一听到什么声音,就会立刻伏在下面动也不动;等我走远了再动。它们都是很聪明的。
于是,我不再浮皮潦草地在上面胡敲乱打,而是深深弯下腰来,用木棍奋力拨开那些草窠的枝身。如此一来,我瞪大眼睛,就能看清楚下面到底有没有我想要的那些小东西。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一个隐隐凸起于地面的圆形井台;要不是我眼尖,就放过它了。
一大丛刚开花的野蔷薇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围着它。我小心翼翼地扒开那些带刺的藤蔓,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口深井!井口窜出来的一股寒气激得我连打了三个喷嚏。
其实,说它是一口深井可能不太准确,因为里面好像没有水,而且我也从未听到我们村上有谁说过这儿有一口深井。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个深洞。可从洞口和洞壁那十分规整的形状上来看,它又不像是一个天然的深洞,而更像是人工挖出来的。
除了没有水,它看上去和我们家门前的那口深井几乎毫无二致。
所以,还是叫它深井吧。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口井明明深不见底,却听不到半点水声;井壁上明明有不少墨绿的苔藓正在疯长,却透着一股焚香般的干燥。
那一天,我趴在井口上观察了好半天,直到我忽然发现自己正被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
抬头一看,太阳快要落到西边的村子里去了。暮色的大幕正在徐徐地垂落。我慌忙站起身来。
那一刻,我极目四望,阔大的田野上空无一人,只有四月的清风不断擦着我的脸庞,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
3,一行诡异的粉笔字。
第二个休息天,我又跑过来趴在井口上往下面瞧。
瞧的时候,我非常兴奋,也非常紧张,就像一个人正在探险。
我还带了一支手电筒,不断地往井底照,但既没有照到明晃晃的水面,也没有照到一棵野草。井底很平整,而且很干净,好像天天被人用扫帚扫过一样。
第三个休息天,我继续跑过来趴在井口上往下面瞧。
我忽然突发奇想,便不断地朝下面做鬼脸、吹口哨,甚至还扯开嗓子,吼起了刚学会的一首歌:“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
我们村小本来是没有音乐课的,因为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但这学期刚好来了一位县城师范学校的实习老师,她很会唱歌,校长便让她给我们上起了音乐课。她教会我们的第二首歌,就是这一首《读书郎》。第一首歌当然是《义勇军进行曲》。
不过,我吼了半天,井底依旧死寂,毫无回应。
唉,我本来还想吼出一个什么好玩的东西来呢。
第四个休息天,我再次不屈不挠地跑了过来,趴在井口上。
靠,我算是和它彻底杠上了!
这一次,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有所发现。
那一天,我先是握着手电筒往井底照啊照啊,却依然什么都没有照到。
但没想到一阵眨眼后,我竟然照到了一个好东西——一本小人书!一本《隋唐演义》赫然出现在一束光照之中!
我清晰地照见小人书封面上的李元霸正跨着一匹“万里烟云罩”,双手高高地举着两只“擂鼓瓮金锤”,趱马向前,奋勇杀敌。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擂鼓声、呐喊声……
靠,这分明是我上次从镇上粮站偷出来后又不小心摔丢的那一本!因为封面的左上角有个很明显的椭圆形墨水印。
一时之间,我喜出望外。
我那会儿太喜欢李元霸了,还有其他那些特别善于使用两只大铁锤的少年英雄,譬如黄天化、裴元庆、薛葵。当然,还有那个大名鼎鼎的岳云。
前不久,我们村小的操场上刚放过电影《岳家小将》。我可喜欢里面的岳云了。
可问题是,我怎么下去把它拿上来呢?
事实上,我曾经下过我们家门前的那口深井,有一回,我奶奶打水时一失手掉了只水桶,竹竿够不到,我便手脚并用,顺着两边的井壁撑下去,很快就把水桶捞了上来。
不过那会儿,有我爸爸站在井口上给我壮胆、出主意呢;而且井里还有很深的水作缓冲,即便掉下去也不会摔伤。
而这会儿,我孤身一人,井里又没有水,万一摔下去,估计两条腿就要报废了,所以心里不免发怵。
那一天,我趴在井口上踌躇良久,最终却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去了。走之前,我把井口又用一大簇藤蔓遮盖起来。我可不想那本《隋唐演义》被别人发现。
第五个休息天,我吃过中饭,睡过午觉,马上又跑过来,还带了一根长绳。
我把长绳的一端扎在井口边上一簇枝干粗壮的草墩上,扎得牢牢的,另一端扎在自己腰间。我还把鞋脱下来放在井口边上。
等把这一切都弄妥之后,我再一次握着手电筒照了照井底。我要确定井底有没有臭花蛇,或者癞蛤蟆之类特别可怕、特别恶心的东西。我可不想和它们近距离接触。
还好,井底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本《隋唐演义》。
然后,我用嘴衔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撑着两侧的井壁,慢慢向下挪动。
井壁上覆着不少苔藓,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但奇怪的是,越往下越干净,井壁上看不到任何苔藓和野草的痕迹,显得光溜溜的,好像天天被人用砂纸磨过一样。
眼看着就要够到李元霸的那两只“擂鼓瓮金锤”了,我忽然发现旁边的井壁上写着一行诡异的粉笔字:“一命抵两命!”
靠,谁写的?啥意思?……我不禁腿发软。
不过,这应该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可没害过什么人。我还是个小孩呢……
饶是如此想,我还是有些不寒而栗。何况相对于井口,下面凉飕飕的,寒意逼人。
就在我战战兢兢间,突然,我那光溜溜的脚背竟被什么东西猛地拍了一下!
我吓得一个哆嗦,慌忙低头查看——井底上方约一米处的井壁上竟有一个洞口!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正站在洞口,仰着头朝我微笑呢!
我惊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惊骇之下,我手一松,一下子摔落在井底;手电筒也险些摔坏了。
幸亏那根长绳拽着我,才不至于摔伤。不过,脚上还是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4,一个神奇的“家”。
“你没摔坏吧?”
小女孩探出身体凝望着我,眼神明亮,一脸关切的模样。
那甜润的声音在井壁上荡出重重回音。
她穿着一件领口镶着荷叶边的白衬衫,胸口上很干净,一点儿污渍都没有。不像我,胸口上总是布满一块块油斑和汤渍——都是吃饭时沾上去的。
我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浑身凝固的血液便开始汩汩回流了。
“脚——摔疼了……不过,不关你的事,这是老伤了!”
我一边揉着那只倒霉的右脚,一边仰头望着她。我可不想讹诈一个女孩子。
“来我家吧,我给你瞧瞧!”
她向我友好地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身后是一条幽深的隧道,隐约可见隧道的尽头洒出一片光亮。
我犹豫片刻,便解开腰间的绳头,握住了那只手。她的手很白、很干净、很光滑。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因为我的手很黑、很肮脏、很粗糙。
爬上洞口,我拧黑了手电筒,并把它留在那儿。
我跟着小女孩在那条狭窄的隧道里走了十来步,豁然开朗。
我本以为她们家肯定也是一个狭窄的洞穴,但钻进去以后才发现别有洞天,她们家不仅有一个大客厅,还有一间厨房和三间卧室,像极了电影上那些城里人家的房子,比我们家的茅草房宽敞多了!关键是客厅中居然还摆着一套非常气派的高档藤编沙发!
须知,我们村当时只有那些杀猪的、开拖拉机的等等先富起来的人家才有这种藤编沙发。我像是第一次闯进花果山水帘洞的孙猴子,一阵目瞪口呆。
同时,我在心里直犯嘀咕:没听谁说过这儿的地下住着一户人家啊!而且还这么富有。
但小女孩的热情很快就把我的嘀咕冲垮了。
她让我坐到沙发上,即刻蹲下身,双手捧起我的右脚仔细查看了一番,毫不在意那上面还沾着不少苔藓、绿草的污渍。
然后,她顺手在茶几抽屉里找出一只小瓷瓶,拧开瓶盖,指尖抹了点儿白色油膏涂在我右脚上,一阵轻轻地揉擦。她腕间的银镯随之发出阵阵细碎的碰撞声。
银镯上刻着一种奇怪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我右脚上的痛处已被一片清凉包裹,舒服极了。
“这是蛤蜊油吗?”我不禁好奇地问。
“不是蛤蜊油,这是财神油。”
“财神油?什么财神,就是我们家里贴在墙上的那个财神爷吗?”
“嗯。”
我心中一动,便又问了一句:“这种财神油……可以擦我们脚后跟上的裂口吗?”
“当然可以啊,效果蛮好的。”
“噢。”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抬起头来,眼含笑意地问我。
“小蛋。”我有点不好意思。
“小名吗?”
“嗯。你呢?”
“小欢。”
“小欢?那你妹妹是不是叫小乐?”
“是啊!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欢惊讶地问。
“嘿嘿……”我指了指墙上的相框。
其实,我刚才一进来就看到了那面挂在沙发上方的相框。里面全是她和她爸爸妈妈,还有她妹妹的照片;一家四口,笑容灿烂,欢欢乐乐。
不过,其中的一张颇有些诡异:她爸爸抱着穿白色连身裙的妹妹,两个人的面部却都蒙着一层模糊的白翳,像是被水浸泡过。
“他们不在家吗?”我指着相框中的其他人问。
“妈妈出去上班了。爸爸和妹妹……”小欢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声音开始哽咽,“有一年发大水,他们淹——淹死了。”
哦,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凛。再看小欢时,不禁有些替她难过。
她的眼眶中盈满泪水,仿佛随时会决堤而出。
女孩们总是这样,说笑就笑,说哭就哭。
我可不想看到她哭,便赶紧岔开话题,甩动着手中的小人书问:“这本《隋唐演义》是你的吗?”
“嗯,是我的。不过,这是妈妈上次去镇上买菜时,在粮站外面的巷子里捡到的。”
靠,这么巧!
我深感诧异,但没敢告诉她,这本小人书其实是我摔丢的。毕竟它是我偷来的,说出来不大光彩。
突然,一个激灵,粮站外面墙角那个诡异的白影闪过我的脑海!——难道那天,小人书就是被它偷走的?难道它是小欢的妈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尖嘴长须,约莫一米高……根本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妖精!
一股寒意,却蓦地顺着脊背爬上来。
后来,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再次安慰自己:那天肯定是我的眼睛看花了。
5,井下的欢乐时光。
“我家里还有很多小人书,你要看吗?”
一说完,小欢像一阵旋风似的,迅速跑到里面的房间搬出来一只纸箱子,摆在我面前。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
看来,我今天算是来对了地方。我们镇上的小人书摊,看一本要两分钱呢。
我贪婪地翻看着。我发现一本《西游记》的内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粮票;一本《兴唐传》的扉页盖着“××镇供销社图书馆藏”的印章……
后来,当我蓦地想到那个诡异的白影时便不敢继续坐下去,于是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能借几本小人书拿回家去看吗?等下——下一次休息时,我会马上跑过来还给你。真的,我说话算数,骗你是小狗!”
“这——恐怕不行,妈妈知道了会骂死我的。要不——你每天下午两点之后、五点之前来看吧!因为那会儿妈妈出去上班不在家。”
“嗯……好吧。我后天下午两点来。”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小欢家,从隧道返回那口深井,然后借助那根长绳,利索地爬上了井口。
当晚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奇遇,想着小欢,还有她那个神奇的“地下之家”,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她们家为何住在地下呢?
不过,当我想到那部百看不厌的抗战电影《地道战》时,就觉得这似乎也说得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有些人就喜欢住在地下,同时又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当我再次想到那个诡异的白影和小欢的妈妈时,又觉得脊背生寒。
还有,那一行诡异的粉笔字是不是小欢的妈妈写的?“两命”指的是不是小欢的爸爸和妹妹?“一命”指的又是谁呢?……
我想了又想,直想得心惊肉跳,久久难以入眠。
然而,那些小人书的诱惑太大了;还有,小欢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她肯定不会害——害我的。
于是,接下来的那些休息天,每天下午两点,我都准时溜到小欢家去看小人书,同时用她家的财神油擦擦右脚。当然,我也会和她聊聊天。
我曾问她,她和她妈妈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每天顺着井壁爬进爬出?她却笑而不答,只是告诉我另有一个隐秘的家门。我又问她妈妈在镇上的哪个单位上班?她同样笑而不答。
我还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她说自从爸爸和妹妹不幸遇难之后,她很难受,身体也越来越差,只能一直休学在家。
我猜她一定是镇上中心小学的学生,而且一定是那队负责升旗的漂亮人儿中的一员。
一想到那些漂亮人儿,我心里就止不住泛起一股酸水,所以就放弃了追问。
虽然在地下,但她们家的光线却特别充足,屋里一片明亮,我看小人书时,眼睛一点也不吃力。我曾悄悄地找过光源,却一直没找到。
还有,旁边的井底虽然凉飕飕的,但她们家里却很暖和,我赤着脚一点也不感觉到冷。
有一次,小欢竟然叫我唱歌给她听,还说就唱那一首“小呀么小二郎……”
我一听,顿时窘得满脸通红。我上次在井口上的“鬼哭狼嚎”肯定是被她听到了。
事实上,我知道自己五音不全,我爸爸曾说我唱歌就像母驴叫儿、公鸡打鸣。但小欢偏要我唱,说不唱就不给我看小人书。
我只好硬着头皮吼了起来,直到她紧紧捂上自己的两只耳朵,笑弯了腰。
当然,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后来每次去小欢家,总要带一块我奶奶做的鸡蛋饼。小欢可喜欢吃了。除了鸡蛋饼,我还带了不少瓜果蔬菜;我发现小欢家似乎没有菜园。夏天就要到了,我们家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又开始拔节疯长了。
有一次,我在井口边上的草窠里抓到一只野鸡,便兴冲冲地带给小欢,让她妈妈晚上炖个汤,给她补补身子;她看上去太瘦了,像根豆芽菜。可她却说她们家从不吃肉,从不沾荤腥。我只好把那只野鸡带回家,让我奶奶晚上炖个汤,给我自己补补身子。
当晚睡到床上,我一直有些纳闷;毕竟我还从未听说我们村上有谁不喜欢吃肉。肉可稀罕了!我们家往往十天半月才吃一次肉,而且还不是鸡肉,而是猪肉。
哦,对了,我们村上那个专门在人家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五道人”就从不吃肉。不过,他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不沾荤腥。难不成小欢和她妈妈也是修道之人?……
我忽然想到,小欢银镯上那种貌似符咒的花纹,我好像在“五道人”的身上也见过……
我越想越觉得脑壳疼,所以就不想了,睡觉了。
还好,我在小欢家进进出出时,从未和她妈妈觌面而遇。我可不想遇见她;尽管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
相框中的照片上,一个穿月白旗袍、亭亭玉立的女人目光温柔,一根斜插在她发髻间的银簪却泛着冰冷的光芒。
有一天,当我终于看完那一大箱子的小人书,再次爬出井口时,不由得长吁出一口气,就像终于做完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无疑,这是一段难忘的欢乐时光,是我贫乏童年里一抹奇异而温暖的亮色。
6,小欢来找我。
打那以后,我去小欢家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勤快了。
眼看着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我们学校那几间危险的教室总算统统修好了。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作息制度,一周只能休息一天。于是,我彻底忘记了去小欢家。
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和她们女孩玩,还是喜欢和男孩玩。再说了,我脚上的伤已经痊愈,那帮男孩也不再嫌弃我碍手碍脚地跟在后面了。
有一天午后,我忽然看见小欢牵着她妈妈的手,出现在我们家!
我蓦地想到我还从未邀请过她到我们家来玩呢。也许,我今天可以教她打弹弓什么的。
我刚要吹嘘我们家的茅草房虽然很简陋,但冬暖夏凉的时候,她却开口就说:“小蛋,你现在怎么不来我们家玩了?”大概说得比较急,她的小脸蛋上挣出了两朵红晕。
我顿觉一阵羞愧:“现在没——没空,我们学校不怎么放假了。等放了暑假,我一定常去你们家玩。”
“嗯,小蛋,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骗你是小狗!”
“那好吧。我把这瓶财神油送给你。”小欢把一瓶财神油放在一张椅子上,“等天气转凉,你就可以擦脚后跟上的裂口了。”
然后,她朝我粲然一笑,又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拉着她妈妈的手转身就走。
我刚要叫她再坐一会儿,因为我还要教她打弹弓呢;我打弹弓可厉害了。
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她妈妈却猛然回过头来,那张脸苍白如纸,一道冰冷怨恨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刺向我!仿佛和我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我悚然一惊,醒了。
幸亏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可我的心却还在狂跳不止。
等转头一看,床边的那张椅子上竟赫然放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尽管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并没有多想,而是立马翻身下床,想把它藏进床底的“多宝箱”。
就在我吃力地把那只“多宝箱”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床脚边上那个堵得死死的老鼠洞,竟然又被刨开了!
靠,那些老鼠太讨厌了!它们不仅在夜里吱吱乱叫,影响我们睡觉,还经常偷我们家的鸡蛋。我们家自己还舍不得吃呢。每天奶奶给我们做鸡蛋饼、和面时,一大盆面粉里仅仅打进去一只鸡蛋。
我不禁火冒三丈,当即冲到外面的井上,打回来满满一桶水,对着洞口猛灌!灌了一桶又一桶……终于,从洞口浮出来一大一小两只死老鼠,而且又是两只十分罕见的、通体雪白的老鼠!
我把两只死老鼠扔到了屋后的庄稼地,又铲些土回来,重新堵死了洞口。
等忙完这一切,我的一双眼皮却突突突地狂跳起来;而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欲呕。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一大一小两只白老鼠在大水的激流中时沉时浮,大的那只拼命将小的那只顶出水面,最终却双双沉没于水底。
我猛然惊醒后,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就听到床脚那儿传来一阵刺耳的抓挠声。
我颤抖着探出身体,用手电筒照亮那个洞口的刹那,恰好对上一双血红的小眼睛,目光怨毒至极!……
我吓得尖叫一声,随即堕入一片黑暗之中;这一次,手电筒终于摔坏了。
等奶奶闻声跑过来,拧亮屋中的电灯时,我再次颤抖着探出身体,却发现那个洞口没有任何异样,堵得好好的。
7,那口深井消失了!
暑假终于来了,我想起自己对小欢的承诺。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敢一个人独自前往。于是,我把那帮男孩都叫上了。
可那天,在那片熟悉的田野上,我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口深井。
它蓦地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尽管我从前特意留在那儿的标记一个都不少。
那帮男孩空跑一趟,又被午后毒辣的太阳晒了半天,便纷纷骂我是大骗子、胡说八道的王八蛋!“怎么会有人住在地下呢?鬼才信你!”“你这家伙吹牛也不打草稿!”……
我争辩说:“电影上就有好多人住在地道里、深井里。人家还在下面打鬼子呢!……”
那帮男孩却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我。
后来,他们撇下我,不许我跟着,一起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孑然一身,站在一大片陡然空旷、岑寂下来的田野上,一阵心潮翻涌。
或许那口深井会移动?或许小欢和她妈妈搬到别处去了?……
夏日的天空一望无垠,似乎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四下里,一簇簇半人高的野草在风中不断摇曳着,发出铮儿铮儿的声响,似乎正把头凑在一块悄声低语,交换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我再也不敢站在这儿了,便撒开腿,拼命往西边的村子狂奔。
任凭七月的热风火一样烫着我的脸庞。
8,“财神油”的秘密。
暑假过后,天气转凉,奶奶脚后跟上的裂口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赶紧把那瓶财神油从床下的“多宝箱”里找出来,拿给奶奶擦。连续擦了几天,那些裂口竟愈合了大半;奶奶直说舒服多了。
效果果然蛮好的!
奶奶笑眯眯地问:“这瓶好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禁支吾:“是——是从街上捡——捡来的。”
奶奶立刻沉下脸来:“小蛋啊,千万不能偷人家的东西!要给人家还回去!”
我一下子急得脸红脖子粗:“不是我偷的!真是我捡的、捡的!……”
奶奶将信将疑,不再追问。
有个婶子听说这瓶好东西很有效果,便跑过来想借用一下。我才舍不得借给她呢,因为用掉一点就会少一点。可奶奶说即便不借,放在家里时间久了也会坏的、失效的。我只好拿出来。
婶子一边擦着脚后跟,一边问:“小蛋,这是啥油?闻着有点怪。”
我连忙显摆:“这是财神油。”
“财神油?”婶子一惊一乍,还把蘸着油膏的指尖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哎哟!难不成是老鼠油?你看这是啥?”
我凑近一看,油膏里竟然浮动着一根细细的白毛,好像是白老鼠的毛。但我这一次没敢吱声。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财神爷;可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只老鼠。
“难不成还真是老鼠油?有的地方管老鼠叫‘财神’!意思是家里有余粮,才会招老鼠上门。要是穷得叮当响,连老鼠都不屑上门呢……”
婶子兀自絮絮叨叨,我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同时,我的眼前不断闪过那四只先后被我用水淹死的白老鼠。
我蓦地想起初遇那天小欢泪水盈睫的样子,还有她的那句话:“有一年发大水,他们淹——淹死了。”当然,还有那行诡异的粉笔字:“一命抵两命!”……
我越想越害怕,眼睛开始发直,身体开始抽搐。
奶奶看到了,一脸慌张地摇着我的肩膀:“小蛋,你咋了?小蛋,你咋了?……”
那一天要不是我很快缓过神来,奶奶肯定就会跑出去,请那个住在村西头的“五道人”过来帮我驱驱邪。
不过,小孩忘性大;没过多久,我便逐渐淡忘了这件惊悚的往事,连同那瓶财神油。
十年后,我和村上许多同龄人一样,背上行囊,离开了家乡,在远方的城市打工、生活。
9,尾声。
这一次,因亲人离世,我赶了一天的路,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在老屋住了一夜。
清晨醒来,我却赫然发现床前地上,印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小巧、纤细。我的心猛一沉,连忙穿好鞋,顺着脚印……它们蜿蜒着,一直伸向老屋门前的那口深井。
事实上,它已经干涸好多年了,而且井底早已被井口周围的黄土填进去垫高了。
我站在井口,向里张望,那本熟悉的小人书——《隋唐演义》又出现了!它的旁边还放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那件尘封于童年深处的诡异往事,便清晰地浮上心头。
我百感交集,但已然失去了下井的勇气。
吃过早饭,我和老家的亲人们一路呜咽,把奶奶的骨灰送到村子北边的墓地下葬后,又回到老屋。
不出所料,当天午后,她们又来找我了。
小欢还是当年的模样,稚气未脱,脸上却失去了当年欢乐的笑容,只有化不开的哀伤:“小蛋,你还记得我吗?”
“记——记得。”我喉咙一阵发紧。
“记得就好!”她妈妈的声音冰冷刺骨,眼锋依旧凌厉如刀。
“当年,我发现你在无意中撞见了我们家旁边的那口深井,便用那本小人书做诱饵,引你下井,本想让你‘一命抵两命’!——你害死了小欢爸爸和小乐!可小欢心软,一次次拦住我,替你求情,说你不是存心的……她还好心好意送你一瓶珍贵的财神油。可你呢?却恩将仇报,又用一场大水,害死了我们母女!……”
她妈妈声音淬着刻骨的恨:“你们家床脚那个洞口……就是我们家的大门!”
小欢一直站在她妈妈边上,望着我,任凭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沉默不语,但心里早已天翻地覆。
其实,即便她妈妈不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早就意识到,那“一命”指的就是我。
这么多年来,我并不是真的遗忘了这件往事;我只是把它深埋于心底,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那份沉重。
这么多年来,我连老家都不敢回。这一次要不是我最亲的奶奶去世,我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今天清晨出现的那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就是迟来的叩问。
还有,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正在午睡。
但我不想睁开眼睛。
我想再看看小欢,再看看童年里那个最特别也最温暖的小伙伴。
我想……在她们母女的凝视中……再忏悔一会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