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

雪絮

倘若周围的烦恼琐事都像雪絮一样清晰明了地飘落在地面上,等到太阳出来时,一齐全部融化了就好了。

人们像雪花一样轻松快乐地飘落到地上,却像雪水一样在污泥中混迹,都是在自找烦恼罢了。

第一节 三十五号少女

从长沙到灵宝坐火车要十六个小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本来我是可以订个卧铺票的,只是如果千里迢迢只在一梦之间的话,未免没有个回家的样子。正像《小王子》里的那句话“你在下午四点钟来,我从三点钟起就会感到幸福”。万事都需有个过程,回家也是。

我顺着人流走到车厢中间,旁边窗帘挡住了座位号,应该就是这里了。

“嗨,这儿是三十六号吧?”我指着中间那个座位问里边的女孩。

女孩没说话,点了点头,看来比较内向,一双眼睛很安静。

悬桌两边各三个座位,可是桌子只有一个半座位的长度,坐在中间的话只能一个胳膊搭在桌上休息。临走时我特意去买了两本悬疑推理的二手书,这样在车上不会太无聊。结果刚看了一个故事就睡着了。

连换了几次胳膊,睡了几觉,醒来看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了。里边的三十五号少女正在看电影,是今年上映的《大圣归来》。左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胖小伙,正和过道那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哥们儿聊得起劲,听谈话内容应该都是医学院的。斜对面是个美女,瓜子脸,身材挺俏,戴个粉色眼睛,可惜一对又黑又细的剑眉,令她看起来太过英气。剑眉美女正在看娱乐节目,不时地发出奇怪的笑声,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看来是个斯文开朗的女孩。至于对面的两个大叔睡得很香,俨然成了容易让人忽视的第二个配角。

“我们医院里有个病人已经躺了三年多,浑身上下能骨折的地方都骨折了,光做手术就花了几百万······”浓眉大眼的哥们很有经验的说道,看来是个实习研究生。

“那应该是公司报销的吧?”胖小伙问道。

“那当然了,不报销的话怎么做得起。”

“伤成那样了,得做多少次手术呀?”

“只要把骨头连上,大的血管缝上就好,那些小的自己就长好了,人都是有自愈能力的······知道吧。”说着用手比划着,两个浓眉往上跳一跳,好像在告诉胖小伙“你懂的”。

看来那个医科研究生一时半会是说不完了。这时三十五号少女正看到小和尚江流儿在山洞里碰到大圣那块,大圣挣脱禁锢,从冰封中醒来再展雄姿。我之前已经看过两次,再次看时仍不免被大圣的气势震撼到。

女孩感觉到了我在看,把手机往我这边微微移了移,音量放大了点。拇指从屏幕边沿放下来,把手机托在掌心,屏幕朝左边斜了斜,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动作都很轻微。

不多久屏幕抖动了一下,女孩把手背搁在腿上,眼睛眨了眨,脸颊微微泛红,把衣服往上拉了拉。我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身上,是一件很薄的纯白色带着帽子的羽绒服,羽绒服下面是一件带条纹的高领粉色毛衣。整个人缩在里边,看不出身材怎样,不过只看脸儿,十八九岁的样子,应该是个可爱型的女孩。

《大圣归来》是从孩子的角度来看世界的,而大圣也因封印,并没有神通,整个故事也因此变得更加流畅,好像童年时的朋友之交,简单而真切。

女孩看到小丫头尿到大圣头上,不禁笑出声来,露出晶莹的牙齿,又随即用手掩住嘴,脸颊连着眼皮都泛红了。

手机换到了右手上,放在左腿上,身子倾斜着,眼睛仍盯着屏幕,眨了几下,显然很有几分紧张害羞。看到她的样子我也笑了一下,她又把手机放到桌上去,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整理了一下外套,把左臂横放在双腿上,坐正了身子,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电影结束了我仍侧着身,支着小臂撑着下巴,她把手机拿起来放在胸前低下头,母指快速地滑动着屏幕。打开一个个软件又关上,翻动着QQ、微信、微博,也不聊天。又接着看新闻,是关于黄晓明的,有张图是赤裸着上身的,肌肉很健美。我没有抬头,料想到她的双颊应又红了几分,眼睛又眨了几下。这个网页也被她快速地翻了过去,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概心理在念叨“这个坏小子还盯着看什么呢”。

这是我初中时留下的习惯,当时中学的时候,旁边座位便是个可爱的女孩。我没事就这么支着胳膊撑着下巴,看着她在旁边低着头,忙碌着写作业。写着写着脸就红了起来,我还是似无所觉地看着她,觉得更好看了,挺有意思。

她索性直接趴在桌上,面朝下伏在双臂上,肩膀耸着,长发散落在双肩上,后背上,只露出两个耳朵尖,小巧而白嫩。

发了会儿呆,然后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看能不能找到好看的电影。其实自从上了大学我更喜欢看动画、动漫之类的,还是简单明了的好。

最后找到一个叫《圣诞颂歌》的,上面醒目地标注着原著作者狄更斯,可是我不记得他还有这部作品,应该是早期写的所以不怎么出名。

故事很简单,一个吝啬的老头,通过三个精灵的帮助,找到了人生的真正价值,变得不吝啬了,也幸免于难。还是一贯的欧美童话风格,实话说这种风格很讨厌,感觉很假,很虚伪,但是也确实能起到警示作用。

关了手机,转过头去。这时女孩已经睡得很熟了,面朝上侧着身子躺在车壁和座椅的夹角里,嘴巴张开着,上嘴唇上翘着,露出两颗莹白的牙齿来,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长发从肩膀开始,上面是黑色,下面却是暗黄色的,应该是以前染过,没有打卷,纤细而柔软地铺散开来。白色的外套滑落到双腿上,只剩帽子还被双臂揽在怀里。毛衣在胸前翻了个褶,胸脯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没有声息,这一刻仿佛她的每一根头发梢都安静地沉睡了过去。我忍不住想拍个照,可又想这也太不礼貌了吧,要是我是个画家,就能把这一景象画出来了。

已经将近三点了,外面漆黑的一片,车厢里面也安静了下来。车缓了下来,又到站了,这时乘务员来打扫卫生,顺便提醒乘客到站下车,看好行李,挨个叫乘客把桌上的盘里的垃圾倒掉。女孩被吵醒了,做起了身,双臂揽着帽子没动。“真烦啊”,好像是说了句梦话般,等我把盘子又放回去了后,她又趴到了桌上。面朝下伏在右臂上,左手抱着帽子横在双腿上。耳尖又露了出来,这次露的多了点,应该是熟睡了的缘故。右手也露在了头发外,微蜷着垂下来,白嫩而短小,并不纤瘦,很可爱。

没多久她就醒来了,坐起来喝了口水。我转过头,本想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会心有感应地扭过头来,然后可能会害羞地再低下头去。

她似乎是心有感应了,又好像过于害羞了,眼睛眨动了下,整理了下衣服,扭头看向了另一边的车窗。不一会儿,我感觉她又归于熟睡时的安静,放松了下来,不知是凝视窗户能使人心情平静,还是黑暗包容内心的波澜。

我坐起来,也看向车窗,窗外偶尔移过橘黄色的灯光,速度并不快。让我想起暑假回家时,在车上遇到的一个孩子,指着窗外驶过的三轮车,操着浓重的河南话喊道“火车都没有三轮车跑得快,我下次蹬着自行车回家都再也不坐火车啦。”

外面没了灯光,窗上便是朦胧的窗内景象,看向车窗的乘客多半是在发呆。这时,我感觉右下角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稍转过视线后便惊在了那里。玻璃上,我和女孩的形象挨在一起呈现了出来,那闪动的亮光是她的眼睛,安静而秀美,特别明亮。大概是我以前没有和女孩站在一起照过镜子吧,原来那种感觉也如此奇特,好像已经是多年的恋人。应该是不经意间发现的画面,所以很自然。

然而那份自然在她眼睛的眨动间失去了,也不知她是像我一样突然间发觉的那一景象,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欣赏那个画面,只是意识到我也注意到了才紧张的眨动了眼睛,我倒希望是后者。

这使我又发现了一个观察她的方法,我索性又伏下头去,枕在胳膊上,侧着头,看向玻璃窗。她又偷偷瞄了一眼,大概发现我始终盯着车窗,就又低下头去。我轻笑了下,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做得太绝了,这下她不好意思朝车窗那边看,又不敢朝我这边看……果然,她看了一眼手机,果断地又趴到桌上去了。双手抱着白色外衣,掩在胸前,额头贴着桌面,头发垂落下来,透过缝隙只看到一个下巴尖,一个耳朵尖从上面露了出来。

看着她瘦小的肩膀,眼前又浮现出镜中的画面,忍不住想揽过她的双肩,电视剧中站在镜前的两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脑中想着,手上并没有动作,“算了吧,毕竟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且我真正喜欢的可是她啊。”脑中又呈现出晴天泪汪汪的大眼睛来,最近这一学期总是梦到晴天,却又总是梦到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哭泣,怎么哄都没用。大概是当初坐同桌时她总喜欢哭,而当时我还不会哄人,都没理她,留下遗憾了。

四点多的时候车到了洛阳站,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了:把头发梳整齐,穿上外衣,从包里拿出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很熟练地系上,然后把帽子戴上,只露出两只安静而秀气的眼睛来,最后双手插到衣兜里端正地站在她的大行李箱旁。她比我预想中的高了不少,身材纤瘦,这从肩膀上倒是看得出来。两颊饱满,使她显得有了几分可爱。

这时,两只眼睛透过红色的围巾盯着我看,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眼睛,有着几分怒色,反正也要下车了,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看着她从车门口走下去,不禁有点后悔。我该主动点的,问下她名字也好。

第二节 湾底所见

下了车,被冷空气一吹,感觉车上发生的事好像都是在梦里一样,人回到了现实,而记忆落在了梦里。

这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正是中午,但是浅黄色的阳光洒在森白的霜上,怎么都让人感觉着冷,今天天气不好。

我爸来车站接我回去,这也是回家的一个过程。大中原村的那颗杨树还在那儿,初中时我还在日记中写过它,“火焰一样的枝干在大雪中朝着天空激烈地燃烧着,白茫茫的雪地中只有那一簇,即使只有一簇也不被寒风熄灭,只会越烧越旺……”那是我生病的一天早上,我爸接我回家时第一次遇到的它。

过了大中原就到家了,从一条两里多长的田间小路上笔直地望过去就可以看到家门口。干净的水泥路两旁依次过去是杏树、葡萄树、猕猴桃树、小麦、苹果树。村口是并排的两株老树,一株梧桐树,一株楝子树。每到夏天到处都是墨绿色,一层叠着一层,一片堵着一片。

至于现在天上地上都是白蒙蒙的,如果下了雪就又是白茫茫的。不过家乡这两年天上变得吝啬了,每年只来两场大雪,要等到过年那天,放肆地塞进空中,砸到地上。也只是两场,然后连小雪也不下。

晚上躺在床上,熄了灯,和晴天在QQ上聊了会儿,她要下个月二十二号才放假。我和她认识五年多了,曾经在电话里向她表白过,她说“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我了,等以后见了面再说”,之后又像以往那样不冷不热,能和她聊的也早聊完了。用我妈的一句话说,“女子长大啦,不好骗啦,女孩就是十六七岁的最好哄”。我也常想“怎么早些时候没把她追到手”,“关键是我以前没这么喜欢她来着”。

“晴天没有今天那个三十五号洛阳女孩好看。”我盯着黑越越的天花板总结道,然后就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十二点多,看下表,“睡了十三个小时,不是太长,高中的时候睡过二十三个小时的。”

妈妈见我醒来,开始忙着给我做饭。院子里太阳很暖和,也没风,我坐在椅子上揉揉脸,闭起眼睛,面向太阳。昨天真像做梦一样,今天在家里才总算安稳。感觉身上渐渐热起来,一阵风吹过来,先是南面邻居家的梧桐树上响起来,枯叶和细小的枯枝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声音,然后是东面邻居家汗槐树细长的树枝摇晃的簌簌声,最后是再往东面,远处的土梁上巨大的柏树发出的呼啸声。这阵风从房顶上面这样由近及远地刮过去,待得发觉下阵风来时,它已经在前面摇晃起干枯的梧桐树冠来。地面上落下一丝微风,像少女垂下的一缕纤柔的青丝飘荡着,又如婴孩熟睡中呼出的一段细软的鼻息散出去,卷起一层尘土,飘过来几粒落在身上,也懒得拂去。阳光泡得人不想动一下,睁开眼也只是梧桐树,汗槐树巨大的黑影,阳光从睫毛缝中刺进来,眯着眼也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冬天的幸福就在于这么一天天地晒下去,我看着脚边的大黄猫这么想到,大概它中午是懒得起来吃午饭了

“我奶奶现在在我哪个姑姑家?”

“在湾底,你想去的话吃完饭就去,要是等到太阳落山,骑着车就太冷了。”

我五姑家在湾底村。我奶奶生养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到了我这辈,却成了独生子。虽然表兄弟很多,但是说实话还没有那些朋友熟络,毕竟大多一年只见一面,有的几年都没见了。

从门口那条长长的斜坡下去,拐到大路上,再走一截,姑姑家就在路口不远。湾底村虽是邻村,我也只进到过村口二十米。

“黑子怎么不见了?”刚进门我就发现少了什么。

“被人毒死了,它听见房后面邻居家的女儿叫唤,就跑了过去,结果母女俩就都被毒死了。”

“太可惜了!都养了十几年了,就这么死了,母女俩还死在了一块。”我看着以前栓狗的链子,“那它还有后代留下来吗?”

“或许有吧,我也不太清楚。”

“以前虎子和她女儿就是被毒死的,不过女儿死的晚了几年。”我想起小时候自家养的狗来,咬过不少邻居。不知是哪个一直怀恨在心,即便过去多年还是找机会报仇,又害怕狗的威猛,只好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方法。

姑姑家客厅门口放了张桌子,天气好时就在外面吃午饭。太阳还很热,奶奶把外面的黑色羽绒服脱下来压在椅背上,额上已经有了汗水。

我找来个凳子在奶奶旁边坐下来,直接靠在门上,被太阳照得低下头来。

“……”奶奶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皓,”我把手放在奶奶手中,看着她说道。今年初我发现奶奶经常把我和我爸的名字搞混,又常对着我爸叫我爷爷的名字。叫完之后又笑起来,自知是说错了。人老到一定程度,脑子糊涂时,就会“心是口非”吧。

“放假啦,这次能在家待多久?晚点走啊!”

“要在十五之前走了,有将近两个月呢。”

“你看这,都不让人过十五……”奶奶显得十分惋惜,老一辈的人更注重节日,而不是时间的长短,虽然现在连个节日的仪式也没有了。

姑姑家院子很大,但除了西边墙角种了一些花草,却没有一颗树。南面院墙外别人家种有一片梧桐树,桐树还小,树干又嫩又直,枝杈不多,条理分明。由于离得太远,到了夏天树荫也落不到院子里来。可若是长大了,又有了树冠,多了些细枝杈,到处纵横。春夏要开花,结种子,停了鸟,爬着知了,叶子大了,挡风遮雨哗啦作响;秋天又落叶纷飞,等到落叶尽了,都是些像鸟窝一样的枯蓬蓬,大风吹着,声音虽清脆,终是看着心烦,令人厌倦。

午后一点多的太阳照在光滑的树干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我爸去五亩了,他说等他从那儿回来就接你回去。”

“上五亩去啦?什么时候去的?”

“刚去,给别人修剪果树嘛。”

“那你在这儿多待几天。”

“好。成成和帆帆呢?“

“小的上学去了,他姐出去了。我就没有给你姑说,她非说是我说的……”

“说什么?”

“那天我说了帆帆两句,嫌她总是出去和贝贝玩,就不能在家安稳待几天。结果帆帆以为是你奶奶劝我管教她的,就厉害你奶奶,其实也是说着玩的,你奶奶就当真了。现在的孩子说话没个分寸。”

“我妹妹是等不及要嫁人啦。”我笑着说,不过确实还小了点,“那个贝贝现在怎么样?”

“那孩子是挺不错的,但是老是这么出去疯怎么行呢,总是要有个节制的。那个贝贝也是这么不懂事呢,他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愿意他天天把帆帆叫出去吗?”

“是不是和朋友出去玩,你误会了吧。”

“她能有个什么朋友嘛,不过还好,还能每天五点准时回来。”姑姑端来一碗面条,“我做饭没有你妈妈做的好,你凑合着吃吧”。

“我刚吃过了来的。”

“那就再少吃点。”

冬天的太阳移得特别快,也凉的很快,我将奶奶的椅子从桌子西边挪到东边,外套又重新穿上。

院子里只有一只麻雀,在一处小水滩旁跳动着,啄食着里面的米粒。外面桐树的一个小枝叉上,另一只麻雀长时间地看着它,不时地眨动着眼睛,好像很困的样子。

这时妹妹回来了,果然很准时,刚过了五点没几分钟,院里唯一的一只麻雀惊慌地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哥,你来啦,你放假这么早吗?”还是那副嬉笑的样子,完全还是个孩子嘛,我不禁觉得把她嫁出去很不妥。

“是啊,还没过元旦就回来了,本来是要晚几天才放假的,不过我想着在学校里也没事干,就回来了。不过会开学早点。”

“我妈又去接成成了?”

“是啊,刚出去你就回来了。”

“现在的孩子真娇气,都这么大了还让大人接,我小时候放学都是自己走回家的。”

“现在时代不同了嘛,以前小孩出去大人都是放心的。”又想到现在的孩子也值钱了,心里不禁被这样邪恶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就是觉得妈妈对成成太偏心了。”

“你是当姐的,再说我姑教训成成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妹妹把外套脱下来,洗了下脸,靠在门边上看着我,沉默了一下。傍晚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一滴残余的水珠从侧边的发梢划下来,闪出比阳光还明亮的光线,淡淡的笑容又从她的脸上扩散出来。

“听说你急着想嫁出去啦?”

“是啊,我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了,等我嫁出去就再没人管我了。”眼睛里也不禁流露出期待的光芒来。

原来是想换个生活环境,体验新的生活角色。我发出欢快的笑声来,到底是个孩子啊。

“你笑个什么嘛?有什么好笑的,我和贝贝都交往两年了啊。”

“你太任性了,还小啊,一点都不懂事……”

“那你自己呢,你可不小了,让我看看嫂子长什么样子,”说着突然把我的手机抢了过去。我仍挂着笑容,仰着脸看着她,不觉间牙齿也露在了外面,仿佛牙齿也感觉到了夕阳的温度,暖融融的。

“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老实交代,你把照片藏哪儿了?”

“哪有什么嫂子啊,我可没有你家贝贝那手段,他怎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其实以前姑姑对我说过一些贝贝的事:贝贝是个看起来很内向的孩子,和帆帆一般大,每次来我姑姑家到会带一些礼物,还会带一些盆栽的花草。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还会亲自下厨,这不禁让我对贝贝很感兴趣。

成成回家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让我看见弟弟第一眼时,觉察到一丝落寞来。

“过来,还认得出我是哪个哥哥吗?”这是我每次见到他必问的一句话,就像我小时经常有人问我“你知道我是哪位伯伯吗?”这大概就是到了一定年龄后,对晚辈发自内心的喜爱的最简单的表现了。我走过去想把他抱起来,抱到一半时暗自吃力了些,又放了下来,心想七岁的孩子就抱不动了吗?只得摸了摸头,坐下来让他坐在我的腿上。记得他刚会走路时我可以抬起单腿踏在墙上,然后把他放在我的腿上坐的。

“是皓哥哥。”他很害羞地笑了笑,“教我玩游戏啊。”

“什么游戏?”我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虽然和小时候比,眼睛已经没有那么明亮,但睫毛却越长越漂亮了。

“我给他在电脑上下载了‘愤怒的小鸟’。”妹妹笑着说,“他太笨了,教他在电脑上玩,总是学不会,又给他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和恐惧之间的矛盾吗?

“不是那个,教我个别的。”

“把作业写完了,我就教你。”

“好,我一会儿就写完了。”他很麻利地拿出作业,一个人在房间里做起来。看着他跪坐在小凳子上埋头沉思,我不禁心生佩服,又有点心酸和同情。

“附近没有孩子和他玩吗?”

“有两个女孩和他同班。”

“那个雪梅的女儿”,“我们村的雪梅嫁在这后面”奶奶指着房后面插话说道。

晚上我和弟弟睡在一块儿,看着他玩‘愤怒的小鸟’,简直出神入化,让我十分佩服,看来已经玩了无数遍了。可惜最终也没能教会他如何在网上找游戏玩,他是不愿去学的。大概是对复杂的网络心生畏惧吧,不过倒是对我给他找的那个小游戏十分感兴趣,即便还不知怎么去玩。

第三节 牛筋草

早上阳光从窗帘透进来时我才醒,准确来说是起床。七点的时候姑姑叫成成起床时我也醒了,但并没有起来,结果朦胧中听到姑姑说起床晚了,赶不上学校的早餐了,就在家里草草地吃了。现在清醒过来心生愧疚,弟弟上学晚了,我也是有责任的。

弟弟上学去了,妹妹又出去了,姑姑做了早饭后被村里的妇女叫走了,说是今天教会里有活动。是基督教,受奶奶的影响,几位姑姑都十分信奉基督教。而奶奶之所以信奉基督教,据说--我出生时是没有气息的,医生也说没救了,正好有位婆婆看见,就带着奶奶祷告,祈求神父,祷完告我便放声大哭起来。所以说奶奶信奉基督教我也是有责任的。

依然是我和奶奶两人在晒太阳,和昨天比今天热闹了些。十一点钟的时候村里不远处放了鞭炮,是有人过世了。这是奶奶告诉我的,村里的红白事光靠声音我是分不清的,都是放鞭炮,吹乐器,唱地方戏。

姑姑走时,由于时间急只包了一个人的饺子,给了钱让我去商店买冻饺。虽然也和妈妈学过做饭,但是我还是不愿吃自己做的饭,不禁更加佩服起贝贝来。

从姑姑家到商店不到一百米米,中间一个“牛圈”挡着。其实是一个盖了一半的房子,在院子里养着牛。直到走到门口我才发现里面有三头牛:一头黄色的老牛,一头棕色的成年牛,还有一头小牛犊,也可能是两头成年牛。三头牛都被很短的缰绳栓着,却都直立着,四条腿那样硬挺挺地立着。都很沉默,我走到了跟前也不吭一声,用无神的双眼扫了我一下,又低头去唌干草,动作很迟缓,唌着几根草半天也不嚼一下,像极了僵尸,又似乎是老年痴呆,只是那头看起来像老牛的可能死得更早些。我甚至升不起来同情之心,只有浓浓的恐惧,怀疑进错了空间。

商店的老板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和城市不同,村里的老实人对陌生人多半是笑不起来的。我快速的从三头牛前穿过去,回头看看那家门口,未装大门的门口确像另个空间的入口,里面有三个被遗落忘掉的生命。

午后阳光转淡时我们坐到了门口,干净的水泥路上不时有行人路过,“现在记性不好,有的人都不认得了,经常有人过来给我打招呼,我却不认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就简单的答应一声不就行了,记不住也是正常的,毕竟岁数大了,认识的人也多嘛。”

“现在村里还有和你一般大的吗?”

“还有一个,当村的那个老婆子,她比我还大一岁,叫……”

奶奶脱口而出,大概只剩这一个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叫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你看我这脑子现在成什么样儿了,夏天的时候她还来看过我。她腿脚好,走得动。”奶奶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光,眼皮还是那样耷拉着,但是可以看出在努力地回想。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一株牛筋草,叶子已经干了,草茎和草籽还有几分绿色。我习惯性地捏着草茎使劲拔下来,它一如既往地从中间撕断,以前我很讨厌它那股不屈服的倔强,不像狗尾草那样,只要轻轻一拔,连花带茎就都出来了。可是牛筋草,即便拦腰折断,有时只能拔下它的花来,也休想把它的整根茎拔掉,好像你在拔它时,它会回上一句“休想得逞”。

我像往常那样把它的草籽从三根分枝上捋下来,只剩下光秃挺直的细长枝干,突然又想起那三头“僵尸牛”来,也不知它们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把腿弯起来。

“是那个枝,那个老太婆叫桂。”

“就一个字吗,是桂啊?”

“嗯,就一个‘桂’,她比我大一岁呢。”

“那她姓什么?”

“姓赵,老太婆可怜啊,儿子不管她。”

“那不是八十四了,你今年八十三了。我高一那年你七十六,那年你住院,我看病历上是这么写的。”那年奶奶是第一次住院,我也是从那时起,内心中有了对“老”的恐惧。一夜之间,她从心灵和肉体上都被摧毁得脆弱不堪,好像是灵魂都被抽走了一部分。是否被施了魔咒?我对她之前形象的记忆都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一旦人突然变了或是不在了,就会觉得那样熟悉的人,在自己的记忆中突然模糊不清,就像神明把那人的灵魂和他在我心中留下的记忆一起给抽走。仔细想来,我对祖父的记忆都不清晰了。

“是吗,我还以为我是七十多呢,不知道自己多少岁啦,不知道是哪年生的啦。”

“是三三年生的,她不是有儿子吗?都不管她了吗?”

“二儿子不管她,大儿子还管,可是她不让大儿子管。”奶奶缓了口气“她当初跟的是二儿子,老头跟的是大儿子。她把自己的地给了二儿子,一直给二儿子干活,现在老了,二儿子不管她了,她觉得也没脸去大儿子家。”

“她大儿子就是村里教会讲课的那个吧?”我还记得以前奶奶似乎还说过,有次老头在大儿子家吃饺子,留下半碗偷偷给老伴带过去,怕被二儿子看见。

“嗯,就是那个,他人好,经常给老太婆送吃的。”

“上次村里发贫困补助金,大儿子领了给了老太婆。二儿子还去找他哥问钱去哪了,还想把钱要去。”奶奶的音调一下变了,很委屈地用重音低声说:“你不养你妈,还想要你妈的钱。”说着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红色来。

我把光秃秃的枝杈从草茎上撕下来,然后一起摔在地上,把一只路过的蚂蚁吓得掉头就跑,这时一只同样路过的土狗小跑着过去。那只蚂蚁不知是被狗踩死了,还是黏在狗爪子上,又掉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可能最终会饿死吧。我深吸口气,人和蚂蚁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们都会在家人的哭声中被埋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可能是吧。

妹妹又在夕阳中,在同一时间回来,姑姑是和弟弟一起回家的,明天是元旦。

今天是下葬日,门外大路上不时有穿着孝服的行人。中午的时候姑姑在院子里的土灶上做饭,天气很好,白色的烟升上去在地上印下淡淡的影子。仔细看的话,火焰周围扭曲的空气也会产生细微的影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心里的阴气会被阳光一丝不剩地蒸发掉,否则的话,岂不是有违自然法则。

饭做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过来站到门口,一副做大姐的样子。可是看见我却有几分害羞,没敢进院子,站在那里脆生生地喊成成和她一起去葬礼上玩,说起话来,虽有几分收敛,但还是一股自信的劲头。

“这就是的那个女儿吧,和她妈妈一样,这么小就戴上眼镜了,不过都很漂亮啊。”

“是啊,平时很照顾成成,是个懂事的孩子。”

“可是男孩子小时候没有同龄的男孩作伴是很孤独的。”

“可是没办法呀。”

昨天我上床之后听见妹妹和姑姑吵了起来,想着要不要去劝劝,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劝,正想着就睡着了。现在妹妹正在闹脾气,早饭也没吃。我把饭端到她房间桌上放着,现在还在那儿纹丝不动地放着。

午饭过后,一位大叔,不知是邻居还是她家的某个亲戚,过来串门,正好可以劝劝她。

结果似乎正好给了妹妹发泄之处,她挂着两行长长的泪水,大声地讲着道理,越说越委屈,那位大叔尴尬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又突然转过头来“哥,你想一想,如果以后你去找你女朋友,她爸妈却不让她出去,你会怎么想?”我看着她在阳光下的两行清泪,无言以对。

晚上我和成成躺在一起看动漫,不过此时他已经睡着了,两只眼睛还是半睁着。潜意识里想到明天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

第四节 喜鹊

从自己的床上起来的感觉是和别处不同的,就像一条从长江中回来又钻回自己的烂泥塘中的石缝里的青鱼。我能想起来自己这几年在这个房间里放置的每一件东西,即便是衣柜下的弹珠和床底角落里奇形怪状的石子,现在它们都被尘土包裹住了。

不能说家里的什么都比外面的好,比如说手机里的联系人,想见一个就必须出去找找,才一醒来就发现QQ上多了一个好友申请。

十点钟的“朝阳”只隔了一层薄玻璃照进来,我把头从墙角的阴影里移出来,举起胳膊抓了一大把阳光。

“你是哪儿家跑出来的丫头?”我在聊天栏里随手打下一句话发过去,又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又醒来看见对面回了句“看不懂”

“就是问你是谁”,顿时对这女孩的智商保持无限的怀疑。

“你先说”

“我大名叫孙悟空”

“我是紫霞”

“说正经的!”

“我叫可欣”

“这名字听起来像南方人”

“我来自彩云之南”

“那你一定没见过雪花吧,等我们这下雪了我拍给你看,很漂亮的。”

“我在广西见过”

“那怎么能算雪呢?”

“好吧”

在现实中很难从在庄稼地里的农民和咖啡厅里的贵妇的比较中想象出,人是生来就开始平等地活着的,只有在对她们心灵的感受中得知她们都在品味生活之水。

我坐在田埂上,把爸爸走之前从果树上剪下的树枝整理好,挨个剪下两侧的枝杈,一条一条地放好。从树林四周看去,是无数个树枝条编织的灰色的阴影,自然中的景色都喜欢这样的无规则中以数量取胜;从树林上面看去,头上稀疏的几根枝杈可能某一根就把太阳划成了两半;从树林下面看去,是一排排粗壮的黑色树干,只有很短,所以找人的时候趴在地面看,找那双细长的腿。

旁边挖开的渠道里落了只喜鹊,竖起挺直的长尾巴,把肥大的肚子也露了出来,低下头啄食着树叶下的虫子。暑假时妈妈曾坐在过那里,我从市里回来去果园找他们,顺便带了几个冰棍。妈妈看到我后不小心把手里的苹果掉到地上,她随手捡了起来,用手把上面的土擦掉,咬了一口。我说道,既然掉了就扔了,值不了几个钱的。妈妈笑着说,才刚咬了两口怎么舍得扔呢。虽然她经常说我奶奶太节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不一会地面上空荡荡的树干间,又落下了好几只喜鹊,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这是喜鹊吧?怎么这么多?”我向旁边的妈妈问道。

“是喜鹊啊,敢这么亲近人的就属喜鹊个头最大啦!”

它们都很安静,自己找自己的,从没见过哪只会打闹,不过要是哪只能叫一声就好了,毕竟喜鹊不会像云雀那样欢快。那只水渠旁的哪只喜鹊用单纯的双眼看着我,然后蹦跳着,不停地朝我靠近,我的心里也越来越欢喜起来,只觉得自己全身心的纯净了起来,能得这样一只精灵的喜欢该是荣幸之至了。可惜它只跳了半米远就停下了,继续埋头为肚子而努力工作。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在家里很无聊吧?你出去找个活干吧?”

“那你一个人干这些农活得多花些时间了。”

“没事,我慢慢干,农民的活哪能干得完呢?我让你亮哥帮你找了个活,你去看看能不能干。”

“好吧,我明天去。”

晚上的时候,可欣居然主动问我“在干什么,吃饭了没有?”让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高兴一下,又黯然失落了好久。我这些年认识的女孩不是没有,但主动问我在干什么,吃饭了没有的还是头一次,看来我人缘并不好。近来晴天在迷恋韩国的权志龙,我和那种人确实差别大了点。

第二天一大早,我扛着袋苹果去了亮亮哥家,也就是四姑家。他们家在市区租了几间房子住,在旁边有个店面,但生意并不好。亮亮哥只比我大一岁,在外面打了一年工,过完年准备换个地方干,所以年前提早回来,在家附近干着临时工,我此行正是要去给亮亮哥做个伴。

我从家里出来提着苹果去坐车,在村里不必拘谨。下了车走在市区,阳光好,两旁店铺门口都是些喝茶晒太阳的,打羽毛球的,遛狗跑步的。我把苹果扛到肩上,大步走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粗人,毕竟一个学生在城里提着袋苹果看起来还是很奇怪的。但是以前没扛过东西,一会肩膀就又酸又疼,不过旁边不时地有人赞叹“那娃子扛的苹果真大!”我甚至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又暗自为父亲感到骄傲。走了半条街我就已经汗流浃背,不过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早晨留点汗还是很舒畅的,只是等走到了才发现那条街已经变样了,原来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网吧,还关着门。本不想麻烦姑姑出来接我的,现在只好打电话了。

步行街两旁的树老,房子也老,一条老狼狗被栓在阳台下的铁栅栏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抚摸过它了,身上的毛发像周围的垃圾堆一样脏,眼睛黯淡无神,地上的食物还有一半,这只被主人当成累赘的宠物注定是在等死了。

亮亮哥还是老样子,很精神,热情但话很少,跟姑父很像。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原来的不远,但只有一间,不过阳台很大,可以当厨房。四姑是几个姑姑里最热情的一个,小时候每次见到我必是先抱着狠狠亲一下,现在看着我也还是那种令人难忘的眼神,只是人老了许多。

“你来就来了还拿什么苹果?这么重,很累吧?”

“不累,也不远。”

“你哥知道你要来,刚下了夜班,饭还没吃就去接你了,给你找的活也是夜班,你不怕累的话待会去看看,有你作个伴,你哥高兴得不行,可以在一起多玩一段时间。”

“嗯,好。我不怕累,只要是人能干的,我都行。”

“看你说的,我知道你从小就懂事,我们先吃饭吧?”

“你们吃吧,我吃过了才来的。”

“那喝点粥吧?”

“那就喝点粥吧。”

上夜班的地方不远,我们边说边走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是一栋很气派的酒店。从后门进去,上去四楼,电梯口的办公室,牌子上印着人事部经理。虽然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但像进校长办公室一样,并没有多少感觉。里面只坐了个丰满的女人,四十岁左右,很亲和,见我们进来直接给了张表让我填。我趴在旁边的桌上先把表看了一遍,听到亮哥走过去和经理商量,“我弟弟还在上学,只能干一个月,就不要交保证金了吧?”我感到不妙,把笔放下,看着他们。女经理很腼腆地笑着说,“不行啊,不能收短期工了,上面交代有名额的,我也不敢超额,对不起啊。”

“那别的活没有了吗?”我插了一句。

“没有了,一楼的饮食部今天早上也满了,对不起啊。”她脸上的歉意我感觉不像是装的。

“没事,打扰了。”我带着亮亮哥走了出去。

听到亮哥叹了口气,我连忙安慰道“没事的,反正也只是一个月,我就是来玩玩的,这个不怪你。”

“这里收的保证金,如果是短期工走的时候是不退的,没想到我一说是短期的,她立马就回绝了,一点不容商量。”

“这样啊,说得也是,应该商量一下的。”我心里暗叹亮亮哥比我还要老实,“那我们回去吧?”

“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去玩会儿吧?我们去哪里?”

“我一般都和同学去网吧。”

“那就去网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亮亮哥去网吧,以前见过他玩过一次游戏,不过玩得很糟糕,这次大概也是凑热闹的。果然这次玩的游戏他也是刚接触,玩游戏时跟四岁大的侄子玩小游戏时一个表情。

我把双手撑在阳台前的栏杆上,俯看着下面院子里的葡萄藤,仅剩的几片干枯的叶子在清风中摇晃,一只麻雀停在细长的枝上,眼睛不停地转着。

亮亮哥有个和成成一般大的弟弟,我们都习惯叫他“小亮”,不过亮亮哥不喜欢我们这么叫。小亮和成成生在同一周,一个在腊月,一个在正月,以至于成成从不管小亮叫哥。

小亮正在阳台上的破条几上写作业,暗自心生佩服,我这么小时,必然不会自觉安心地趴在阳光下学习的。等他写完了,我帮他检查一遍,然后讲解一些他不会的,他一直很开心地笑着。

“你的名字写得太丑了,笔画顺序也不对,我来教你吧?”

“好!”他还是很高兴。

“你的名字是谁教你写的?”

“我妈妈。”

我把他的铅笔又削了一下,然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我的手冬天很冷,只写了一个字,就把手放到背后的阳光下晒着,等暖和点了再写。小时候写字,一旦没人提醒,很容易形成习惯,错一辈子。别的字还好,但名字也写错未免不像话。我一遍一遍的告诉他,哪一划应该放哪个地方,应该写多长,写了十多遍就已经很漂亮了。

下午姑姑一回来,弟弟就把写好的名字向她炫耀起来,那样子即便刚完成了《西斯廷圣母》的拉斐尔也未有如此高兴。姑姑随便夸奖了一句,把带回来菜放下,对我说“我带你去找你三姑夫,看他能不能帮着给你找份活,他们现在就在后面,正在搬家。”说着朝房后窗指了指。虽然我想三姑夫也是靠不住,但还是答应了一声。

我们从四姑家那条巷道走出去,进到北面紧挨的巷道里,第三家,果然在四姑他们正后面。不过我们现在面前的是座五层楼,明显更新些,这时大门紧闭着。姑姑对着小亮交代道“你来喊老奶奶来开门,就说'奶奶,我们来了,快来开门啊'”,后面的话学着孩子的音用普通话说出来。这些人情世故我是一点都不懂的,就连正站着的纠缠在一起的巷道,我也认不清路,大概不管在什么路上我都是个路痴吧。

三姑夫他们住在三楼,地方很宽敞,虽是二手房,但还很新,阳台外面是步行街口的大路,这条路是我印象中这个城市阳光最好,也是最干净宽敞的一条路。

吃晚饭时,亮亮哥被硬拉了起来。他告诉我,三姑夫买的是朋友的房子,一楼住的是房主的母亲,二楼是房主的大哥,四楼租给了另一家,五楼空着。一层是二百平方,但三姑夫只用付一百的价钱,而且还不急着付钱。亮亮哥的语气很低落,屋里的气氛也很低沉。这时小亮天真地笑起来说道:“妈妈,我们也买那样的房子吧?”我揪着心抬头看着弟弟,尴尬得不知如何劝解。姑姑把小亮抱起来,很随和地看着他说:“你好好学习,等我们挣到钱了也能买。”弟弟还是笑着,很认真地点着头,狠狠地“嗯”了一声。我们都笑了起来,看着弟弟的眼神,我确定他此刻对全家人的处境很清楚,不禁很是佩服他们母子。

姑姑看我把筷子放了下来,连忙劝我“你快吃啊,你哥最爱吃这火锅了,你也多吃点。”然后又动了动弟弟的大耳朵,说到“别看他小,这小子什么都知道。上次你姑父去学校接他,结果人太多没找着,他自己就回来了,在我面前很生气地数落你姑父,指着他爸说'这家伙靠不住,以后别让他来接我了。'”听到这儿,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吃完饭,我又去了三姑那儿,四姑家明显没有我睡的地方,虽然四姑很痛快的答应下来,我却感觉很对不住她。三姑只收拾了一张床,原来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完,我答应了明天帮他们搬东西。睡前想到明天下午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

第五节 《蔷薇少女》

从卧室后面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外面大路对面的阳光很好,几个老人在水果摊旁边打牌聊天,还有个老头在教唆着小孙子和一只大花猫打架,行人还不太多。能去对面坐坐多好啊,屋里太冷清了,一只老鼠都没有。

下午时博博哥请了假回来,他是三姑的大儿子。晚饭时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听着哥哥说些公司的事,姑父教些圆滑做人的道理,郑州不好混啊。

三姑姑和姑父更老些,也更适合老夫老妻这个词,也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从租的两间房里摆脱了出来。可以从他们看哥哥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浓浓的关心,还有感激。我是彻底打了一天的酱油。

步行街的麻雀是市区中最多的,朝阳初升时我在四姑家吃完早饭,辞别了,走出来正赶上麻雀们吃早餐的时间。它们三三两两的在居民楼间的垃圾堆上,阳台上;在路边早餐摊旁的垃圾堆上,桌子下,蹦跳着、打闹着,它们是自由的、欢快的,即便它们比流浪狗更贱命。

一走出来我也松了口气,在车站旁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橘子,向老板要了把椅子,搬到旁边向阳的地方,坐了下来。只要不搅在烦恼中,哪的阳光照在身上都是暖和的。吃完一个橘子,我注意到站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个年轻姑娘,穿着件苏格兰那样的格子外套,系着很长的棕色围巾,棕黄的长发垂在胸前,正仰着头眯眼晒太阳,光洁的尖下巴和黑色的帽檐一起翘起来,让我恍惚间以为是百度上的唯美图片。

可惜,当我把下巴搁在搭在车床上的胳膊上,她仍在原地蹲着,眯着眼仰脸晒太阳,旁边放着的旅行箱的把手和她的帽顶一样高,在阳光下闪着光。看来不是同路人啊。

村里还是老样子,大黄猫在墙头上老远着就看着我叫了起来,尾巴挺直了竖起来,来回踱着步。

“大笨猫,跳下来啊,跳得上去还下不来了吗?”我大笑着进去爬上梯子一把把它抱下来狠狠得揉了揉。

我对着妈妈感叹着,“还是自己家里好啊!”

当天夜里三点时,我正在看《蔷薇少女》,突然下起了大雨,打得窗子砰砰直响。今天刚通过朋友打听到初中时那个同桌的联系方式,她的头像是《蔷薇少女》里的水银灯。

我穿着件衬衣站在屋檐下,把手伸到院子里的雨中,巨大的雨滴打在手指上有点疼,一阵阵晚风吹在身上还有点白天时的温暖。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乡看到冬天下暴雨,心中有点莫名的欢悦,就像白天看见那些麻雀时那样,感觉那些雨滴是在我的心里蹦跳着,给这沉寂的冬天带点音乐才好。

经过一夜大雨的冲刷,白天有点凉丝丝的,可是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妈妈告诉我大舅家的飞飞哥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的二十七号。从上了高中起,表哥表姐的婚礼来得都很突然,每次寒暑假回家都会多个侄子侄女。

我和妈妈在房后面的仓库里,把还剩下的一堆苹果装进透明塑料袋里,袋口扎紧,整齐地排在门口墙边。这些被我们称为二级苹果,都多少有点毛病,有的上面有个黑点,有的小了点,有的不红,有的被磕了个小口,只能卖两三毛一斤。冬天仓库里的苹果表面很冷,妈妈让我撑袋子,她来装,一个个捡起来擦了擦,小心地在袋中排成一圈放进去,这样一袋可以多装点。

装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朋友打电话过来,是他妈妈的声音,我也把电话交给妈妈。

“今年卖苹果时,我们帮他们找的买家,他们想请我们过去吃个饭表示感谢。我就说算了,不用那么客气,不过你可以去找岩岩玩,今年还没见过他吧?”

“嗯,暑假时他没回来,前两天天才刚放的寒假,明天我去找他玩吧。”

我和岩岩在院里的台阶上坐下来,泡了壶茶,在阳光下呡了一口。

“回来这几天每天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就像老年人的日常一样,哈哈哈,真颓废啊!”

“是啊,我也是天天晒太阳,去了几个姑姑家,结果去了别人家还是坐着晒太阳。今年太阳好,我们跟着享福啦。”

这时岩岩的妈妈和他姑姑也坐过来,一起围着桌子坐下,嗑着瓜子聊天。我们是邻村,所以经常往来,岩岩的姑姑表哥我都认识。

院子里很安静,我们停下说话时,水龙头上滴下的水珠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啊,从初一到现在九年半,已经这么久了,不知不觉就都长大了。”

“能有这样的朋友不容易,很少有人有这样的缘分啊!”

“你们都是独生子,以后可要相互扶持,我们这一代都老了,帮不了你们多少了。”

“扶持是当然的,但是就不要说老不老的丧气话,在生活面前是不分老幼的,不会因为你年轻就多给你几分快乐。”

“对对对,只要快乐就好,也不求你们挣多少钱。”

去年来这里时,岩岩的奶奶还在世,那条狗“拉登”也在,现在冷清多了。

“听说市医院搬到这里来了?”

“是啊,现在正在盖楼,离开张还早,不过我和你叔打算以后在医院门口摆个水果摊,以后老了也有个活计。”

下午时阿姨带我们去饭馆吃饭,她要表示一下心意我也不好拒绝。饭馆就在村里的大路旁,站在门口可以看到不远处医院的工地,动静并不大。

我和岩岩虽然认识了很久,但是共同的话题并不多,都是安于沉默之人。晚上睡觉前我察觉到他今天过于沉默了,试着开了句玩笑,你和女朋友怎样了,你再半年就毕业了,该订婚了吧?

“我们刚分手了,今天我心情不好也害得你没玩好,实在抱歉。”

“没关系,你不要想那么多,谁能一生不失恋的,这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缘分到了自然会找到对的人了。”

“说得也是,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来就都成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没有再出来了,愁苦还留在这个院子里。时间最难抹去的就是时间本身留下的记忆,“你在你的玫瑰上所花费的时间使它变得如此珍贵。”

我蹬着自行车从村里穿过去,出村的路两旁是很长的大片的果园,风拂过森冷的枝叉,这个季节麻雀也都进城了。头上是没有边际的灰白色的乌云,看来要下雪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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