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红楼梦》,我还真没瞧得起刘姥姥。
总觉得她就是个来荣国府“打秋风”的乡下老太太——穿着补丁衣裳,说话带着土味儿,跟那些锦衣玉食的姑娘们站在一起,透着股“不合时宜”。直到看见她跟周瑞家的那段对话,手里的书突然就顿住了。
那会儿她刚从凤姐屋里出来,周瑞家的还在埋怨:“你咋不跟凤奶奶多提提以前的交情?嘴也太笨了!”刘姥姥却慢悠悠地说:“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
“爱”这个字,一下戳中了我。这哪是“嘴笨”?分明是揣着真心的热乎劲儿。就像我妈常说的:“人家帮了咱,哪怕说不出漂亮话,心里的感激也得装得满满当当。”刘姥姥说的“爱”,哪是真的爱慕王熙凤?是把人家给的银子、给的体面,都当成了实打实的人情,在心里暖着、记着。
后来再读“二进荣国府”,看见刘姥姥扛着东西来,我忽然想起外婆。
那年外婆家玉米丰收,她挑了最饱满的几穗,用布包得严严实实,坐半小时公交给城里的邻居送过去——那邻居之前帮她修过漏水的屋顶。外婆总说:“不值钱,就是让人家尝尝鲜。”可我知道,那是她把“受人恩惠”这件事,看得比啥都重。
刘姥姥也是这样。她把刚摘的瓜果、新打的粮食往平儿面前递,手脚都有点局促:“今年收成好,头一茬最嫩的,没敢卖,给姑奶奶们尝尝。你们天天山珍海味,这个是野意儿,算我们的穷心。”
哪是“穷心”?是庄稼人最朴素的报答——你帮过我,我就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她来这儿,不是想再讨啥好处,是来还人情的,就像村里谁家有事,邻里街坊凑份子、搭把手,干净又实在。
进了大观园,刘姥姥成了众人的“开心果”。
大家逗她,说“这园子比你们村还大吧”,她不恼,还拍着手笑:“哪是大啊,这简直是神仙住的地儿!”讲起乡下冬天冻茄子的趣事,逗得贾母、姑娘们笑出眼泪。我以前总觉得她是真不懂,直到看见她跟凤姐、鸳鸯的对话,才知道自己错了。
凤姐怕她生气,赶紧解释:“刚就是大伙儿取乐,你别多心。”鸳鸯也红着脸道歉,刘姥姥却摆着手笑:“姑娘说哪里话!哄老太太开心,我乐意!你早嘱咐我了,我明白!”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她哪是傻?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位置。贾家对她没坏心眼,不过是凑个热闹;人家帮过她,她就用“配合”当回报——不较真、不矫情,这才是最聪明的人情往来。就像朋友聚会时,有人愿意当“气氛组”,不是傻,是懂得给大家添乐子。
谁能想到,后来贾家倒了,树倒猢狲散。
巧姐被卖进妓院的消息传到乡下,刘姥姥急得一宿没合眼。她翻出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子,用布包了三层,又喊上村里几个壮实的汉子,连夜往城里赶。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平时笑哈哈的老太太,此刻眉头皱得紧紧的,脚步匆匆,眼里全是慌和急。
见了人贩子,她拍着桌子,声音都在抖却没半分怯:“巧姐是我贾家姑奶奶的娃,你们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身后的庄稼汉把锄头攥得咯咯响,那股子护犊子的狠劲儿,比城里的打手还吓人。
以前在大观园里装憨的老太太,此刻一点“傻气”都没了,只剩护人的决心。最后刘姥姥硬是把巧姐赎了出来,带回了乡下。
后来她带着巧姐回了趟大观园。
以前雕梁画栋的园子,如今墙塌了、窗破了,满地都是枯草。风一吹,卷起地上的尘土,呛得人鼻子发酸。进了贾母的屋,刘姥姥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哭着喊:“老太太、姑奶奶,我把巧哥儿带回来了,你们咋都不在了?”
她手里攥着惜春以前画的《大观园图》,纸都被眼泪泡软了,还一遍遍地摸:“四小姐手多巧啊,把园子画得这么好,咋就出家了呢?”那哭声,我隔着书都能感觉到疼——不是装的,是真的念着以前的好,疼惜那些不在了的人。
现在再看刘姥姥的“装疯卖傻”,哪是什么讨好处?
不过是她心里的“人情账”算得明白:你帮我一次,我记你一辈子;你对我好,我就拼了命护你。她的“傻”,是懂得感恩的通透;她的“配合”,是最朴素的回报。
不是扮猪吃老虎,也不是真憨厚,是庄稼人最实在的道理:欠了人情,就得还;记着好,就得护。这份实在,比多少精明算计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