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冰雪中,春风里。北土城,颐和园,大栅栏。冰柿子,烤红薯,羊肉串。多年以后我还看得见那个傻傻的年轻的自己,一边悄悄地寻觅另一半,一边享受着那些人世间小小的欢乐。我看着那半个自己经历着这一切的一切,无法想象如果是一个完整的自己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儿?这差别就是那带着神秘面纱的爱情的滋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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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某一个人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改变一切,因为那一句简单的话可能改变你看一件事情的角度和心态。我从中学时期开始一直为自己的体重发愁,有一天我正顺着床边的小梯子往我的上铺爬,宿舍里有几个人在闲聊什么我也忘了,不知道为什么珺突然说,“我发现咱们宿舍里龚的腿最好看,又直又细比例又好。” 我在北京的同学都一直称呼我的姓,用第三声。我记得我当时正好爬到了两个床的中间,我在半空愣住,以为听错了。接着,所有的室友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我悬在半空的腿上,又一齐附和,“诶哟,你别说,还真是的!” 我心里那个震惊啊,似乎到现在也没有回过神来。多年自觉矮胖得像个球的我怎么可能和美腿扯得上呢?连很爱很爱我的大哥有一次也开玩笑说我可以从我家四楼阳台跳下去再弹上来,因为我长得就像个圆球。
今生有了第一个人发现我的腿长得美并且当众宣布了出来,这对于我而言无异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么重要。要知道当时我们宿舍的女孩我最矮最胖,而另外那些人全都是长腿瘦高的美女。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这帮亲爱的室友们串通了给我打气,反正就这个小小的鼓励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并让我开始正视自己关于我的身体所拥有的和没有的一切。
那个时候宿舍里没有可以照到全身的大镜子,当然更没有可以随时拍照的手机,极少的同学有照相机,需要冲洗底片的那种,大家出去照相,然后等着底片冲出来,过几天去拿照片,那种期待和兴奋是非常奢侈的享受。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对自己的形体美丑的判断主要来自于看着你的人的眼睛。当同宿舍里的人说你好看了,你就很有可能觉得自己好看了。同宿舍里的人不说什么,其他人更不会无缘无故评价你的身体,你就不用去想自己长什么样子这件事了。
遗憾的是,一开学没多久我们就去游过长城,有好事者带着相机,那些照片拿回来,我的样子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当时甚至感到有点绝望。可想而知,珺如此这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的腿好看,估计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么一句漫不经心地夸奖对我却是久旱遇甘霖那么宝贵啊。
于是我想,也许我也真的能做个瘦子,就像我们宿舍里其她6/7的女生们一样。而且我还坚信,单身的我和遇到梦中情人的我之间的距离只差五公斤。当然,还有我后来发现的那个叫做“自信”的抽象的词儿。
从大学第一年的下半学期开始,我发现了减肥的秘诀,并从那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乐此不疲地游离于胖瘦之间。基本上我发现自己是喝水也能长胖的人,中学时有一个老师就这样说过我,当时我正在喝水,他说,“你都水汪汪的了,还喝那么多水啊。” 我对老师点头微笑,但是可以想象当时心中所受的打击。那怎么减肥呢?很简单啊,汤汤水水的东西,油腻的东西,淀粉类的东西,尽量少吃,要吃也全部放在中午以前吃。就好了。我坚持一个月左右晚上吃素的菜带一点瘦肉或煮鸡蛋之类蛋白质食品,坚决不吃米饭或面条馒头。渐渐的,我的“镜子们”,同宿舍的伙伴们都开始说,“龚,你瘦了。”
有一天我走到北土城公园门口,那儿有卖煎饼果子的,但我越过它的香味儿直接走到了那个诺大的地秤前面,一个硬币扔进去,我就站上去了。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47.5公斤(还穿了起码0.5公斤的衣服吧)!我记得上一次站在某一个称上,称的指针指向54,当时负责把体重计入表格的人对我充满同情的目光还记忆犹新。
成年后第一次达到那令我欣喜若狂的47.5公斤。那是一个早夏的下午,我刚好十八岁了,我记得我穿了一条带花的长裙,我的裙子绕着我的腿在风中飘着,我的头发佛过我的脸在风中舞着,我感觉到阳光照耀在身上和心上的深情,我感到了自己的美丽。
接下来的日子宿舍里面已经有人开始谈恋爱了,包括几个外地来的死党。一到周末没有谈恋爱的几个就显得尤其孤单。那时候我最盼望周日的晚上。北京同学和谈恋爱的同学一般都通通归对了,一般芸都会从家里带很多好吃的来,其她几位会给大家带来很多故事,大家一起哇啦哇啦地汇报周末奇遇。
有这么一个周日的晚上,“鄙人”兴致勃勃地回来了。“鄙人”那时候在和一个北京的“大款”谈恋爱,周末也多半在"大款"家度过,每次回来也会带好吃的,还有一些最新消息或感言。“鄙人”一边放她的大包小包,一边大声(多半还是闭着眼睛)地宣布当天的号外,“哎,你们知道咱家老郭说咱们屋里谁的脸最好看吗?” 大家都说,当然是“你‘鄙人’自己了”。
“鄙人”说,“当然不是了,咱家老郭怎能睁眼说瞎话呢?我也有很多好的地方,但我可不是一个美女。” “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思路清晰,有自知之明,绝不随便头脑发热。
然后大家说那肯定是“芸”。
“不是。”
“玲?”
“不是。告诉你们吧,咱老郭说龚的脸是我们屋里最好看、最耐看的。”
我本来坐在玲的床上,一听这话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真的吗?我太爱你们老郭了。那时候我的脸皮已经厚了一点,我赶紧跑到我们唯一的一个小镜子前照了一下自己的脸。哦,是啊,现在瘦些了,起码我能看到自己脸的轮廓和似乎还算错落有致的五官,而不是一堆的肉把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紧紧地包住无法施展。原来我们的五官本身也是有线条的,只是在肥肥的时候,它们都被淹没在脂肪堆里无人察觉。
这下好了,我可以说,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进入了人生有记忆以来最美丽的一个阶段。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姣好的少女,和我们宿舍里以及世间所有的美少女一样,那白马王子很快就将降临我的身边。
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因为我觉得自己美了,于是世间的一切也都在我的眼里变得无比的美好。
于是,在那没有恋人的日子里我的脑子完全被对爱情的幻想充斥。
虽然我们每周五天里都穿梭于起床、早餐、上课、下课、午餐、上课、下课、晚餐、晚自习、寝室、关灯、睡觉,这样的极其简单的作息时间表之间,我的心思却全在这个作息表之外。一有时间我就跑图书馆看书,看与考试完全不想干的书。第一次听人说弗洛伊德,赶紧去读他的说梦;读埃蒂普斯杀父娶母;读关于那个生下来本是圆形的球,被劈成两半后一直在寻找另一半以求得完整的人生。
原来我还有另一半啊!没有他我是不完整的人,我一辈子的目标都是为了寻找他,不是吗?那么,如果有了那个他,原本残缺的自己会变得更加强大和完整吗?还是自己做为一个个体会依然残缺,而只有附在他身上时才变得完整因而幸福?
这是要用一生来寻求答案的问题。年轻时的我凭着纯净的本能活着。现在的我依然在凭着本能活着。不同的是,现在我的本能里面已经凝聚了前路的人生轨迹的累积,包括那些带着苦痛的记忆。
阳光下,冰雪中,春风里。北土城,颐和园,大栅栏。冰柿子,烤红薯,羊肉串。多年以后我还看得见那个傻傻的年轻的自己,一边悄悄地寻觅另一半,一边享受着那些人世间小小的欢乐。我看着那半个自己经历着这一切的一切,无法想象如果是一个完整的自己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儿?这差别就是那带着神秘面纱的爱情的滋味儿吗!
我无法想象爱情到底能给我们的身体和生命注入怎样神奇的魔力。
有一天我东游西荡地晃到了紫竹院公园的英语角。我不记得我怎么去的,也不记得为什么去了。我是想练英语吗?堂而皇之的理由应该是。但是内心深处我想我更是为了猎奇吧。不是吗?直到今天,无论去哪里,哪怕是一边在学习,或者一边在工作,我都在想,我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吗?这个有趣的人会让我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吗?那个从未见过的自己长什么样子呢?
我想我们人的一生都由我们的大脑、身体和心灵这三位一体的系统来决定我们的行动和走向。具体我们在哪一个时刻做什么,可能取决于那个时刻三位一体的哪一个部件会稍稍占点上风。我们的身体主导我们的意志时我们最渴望和异性交配以延续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大脑主导我们的意志时,我们会不断地寻求无性交配并渴望延续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灵主导我们的行动时,我们会将爱的种子不求回报地播撒人间,使我们的延续存在于虚无缥缈循环往复的万物之中。
我想我是为了猎奇。那是在那个位于北纬40度、东经116度左右坐标的城市的早秋的黄昏。我十八岁了,我还在我生命的春天,还是一个花骨朵,正在精神抖擞地迎着阳光,期待着生命的绽放。
我见到了他。这辈子那第一个和我亲吻的人。
(第一稿)
2018年11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