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他们面对着成百上千的NOISE。
这些来自异空间的不明种族形状各异、色彩明艳,像是从孩童的涂鸦中走下来的幻想生物,却带着某种无声而又直白的毁灭性。当看上去滑稽可笑的东西具有了自根源而生且无法通过常规手段遏止的威胁力量、而这份威胁力量又被人所认知到,那份看似无辜的可爱可笑只会令它在人们眼中的形象变得更为狰狞可怖。
但武装者眼中只看得见他们毫不遮掩的优势和弱点,这些实时的认知与过往的经验结合到一起,在圣武器的助力下化作胜利的前奏。
咒术之力蔓延,喻文州掌控着它们就像是在掌控自己身躯的一部分。斑斓的怪物不及反抗便化作黑色灰烬,混在同为黑色的咒术之力中显得一点都不起眼。
他熟悉这份力量,熟悉这样的战斗,也熟悉他的敌人。这份熟悉早就化作某种自然而然的本能,像呼吸,像心跳,像血液在身体里流淌。
可是突然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了。
【六十二】
像和谐的乐章中突兀跳出捣乱的音符,让剩下的乐句脱离了本应井然有序的节拍和水到渠成的旋律,一溃千里。
像呼吸紊乱,心跳错律,血液沸腾。
自检仪上的共鸣率急剧下降。
身上的装备一件件地消失,就连最重要的武器都开始变得虚幻透明。它消失的那一刻,所有已发出的咒术都会失去控制,正在进行的吟唱也不再得到任何回应,他将从一个武装者彻底变成一个在NOISE面前不堪一击的普通人——在这成百上千的NOISE的包围之中。
LiNKER在身上起效的时间再一次缩短了。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起效时间缩短的周期也是有规律的,对于这种至关重要的切身状况,喻文州不可能不试图进行总结分析。然而这一次的周期提前了,是因为什么原因?不久前试用改良型LiNKER引发的排斥反应,还是最近突然密集的NOISE袭击导致大幅上升的武装频率,又或者是更早之前那次发动到一半便被阻止的绝唱?
不管怎样,原因可以放到之后再探究,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六十三】
喻文州并没有慌张。
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何况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激烈的战斗中受到相同问题的干扰。
趁着灭神的诅咒还没有彻底消失,他开始准备这一次武装中的最后一个咒术。
原本的计划是搓几枚燃烧箭矢,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开始吟唱死亡之门。
他的战友们配合着他突然变更的行动,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丝毫突兀。
郑轩和他互为队友,他们之间早已配合娴熟;而叶修……他们几乎总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的想法,从而采取最合适的呼应方式,不管是出自观察还是默契,同调得让人既喜出望外又由衷地得心应手。
吟唱完成和手杖消失同时发生,几乎不分先后——不,从那个顺利成型的死亡之门来看,前者抢先了一步。
漆黑的“触手”如丝如雾,带着他周围的NOISE一起在半空中融入混沌。刹那间笼罩四周的光芒昏暗下来,就好像明晃晃挂在空中的太阳突然变成了个电路故障的灯泡。这突兀的明灭只维持了一瞬,眨眼间一切便恢复了正常;只有此刻以喻文州站立的地方为圆心被清理出的一大块空地,和半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黑灰,昭示着那一瞬间并非幻觉。
借着这个被蓄意制造出的短暂空当,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LiNKER。
【六十四】
余光瞥见手持巨伞的人影迅速接近,喻文州这一次无法捕捉到对方这么做的确切理由。如果叶修的目的是在他注射LiNKER并重新武装的那段时间内保护他不被攻击的话,在近身威胁已经被刚才那个死亡之门暂时铲除的现在,比起靠近他,明明有别的显而易见更恰当的选择。
不过他并不打算干涉叶修,毕竟这个举动既说不上明智也远不算糟糕,无伤大雅而已。
针筒中装满泛着荧荧绿光的液体,喻文州正要按下注射器——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这个动作;一支手臂强硬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带得一个踉跄,摔向另一具全副武装的躯体。几乎就在同时,嘴唇上感受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呼吸与另一个呼吸交融,并不陌生的、带着浅淡又挥之不去的烟草味道的气息在感知当中前所未有地浓烈,将他包裹。
喻文州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六十五】
叶修在吻他。
在战场上,在NOISE的包围之中,在他身上的LiNKER失效导致武装解除之后。
这个行为毫无理由、堪称疯狂,让他们都陷入危险之中,也浪费了他方才分秒必争用死亡之门抢到的宝贵机会。
而他自己,并没有做出丝毫的抗拒举动。
他本可以做到,但是他没有。恰恰相反,他选择了不作为,选择了放任。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身体里扩散,陌生而熟悉,温暖得就如同错觉。像渺小水滴汇入大海,星点烛光落进篝火;又像清风拂过花朵,蜂鸟振动翅膀。它理所当然又不可思议,习以为常又无比奇妙,从最初的几不可闻渐渐过渡到振聋发聩,似乎漫长却又无比短暂。
就像是以往无数次,他启动灭神的诅咒,进行武装。
那不是错觉。
那就是……共鸣。
【六十六】
叶修放开他的时候,所有消失的装备都已经回到了身上,灭神的诅咒在掌中安稳待着,仿佛从未离去。
装着LiNKER的针管掉在地上,里面的药剂一滴没少。
自从接触圣武器以来,他第一次在没有注射LiNKER的情况下,完成了武装。
而让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发生的,似乎仅仅是一个吻。
如此儿戏,如此荒谬,就像是最天马行空的童话,最浪漫无脑的幻想。
叶修什么都没解释,他也来不及解释。
剑从伞柄出鞘,拔刀斩的光芒如饿狼的獠牙般锋利雪亮,它的轨迹张牙舞爪,在横贯数个NOISE之后才消失,徒留黑色的灰烬。
死亡之门争取来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它制造出来的安全区域再一次被形状各异的怪物充斥。
喻文州举起灭神的诅咒,咒术之力再一次为他所支配,如臂指使,甚至比片刻之前更为充沛。
他的疑惑只闪现一瞬,便被了然所取代。
这是共鸣率的提升所致。
自检仪上显示的共鸣率以一种喻文州从未见过的幅度剧烈波动,最后稳定在了82%。
要知道,今天之前,即使是在注射了LiNKER的前提下,喻文州和任何圣武器之间的共鸣率都不曾超过70%。
【六十七】
他们清理着那片区域的NOISE,像农夫收割作物,像凶狼肆虐羊群,直到雷达光屏上再也看不到一个红点。
然后他们登上短途飞行器,向基地返航。飞行器轻盈地升空,下方即将跨越的山川与河流尽收眼底,更远处是村镇与城市模糊的轮廓。固定目的地,自动导航的路线,如果不出意外,此次航行中飞行器事实上并不需要任何操作。
“三十分钟前,基地遭到NOISE袭击。”蓝雨的队长说。
闻言,一上飞行器就解除武装瘫在了座位上、看上去累得不想再动的郑轩猛地直起了身体,不知为何还保持着武装状态、以站姿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叶修也睁开了眼睛。
喻文州站在主控面板前,脸色凝重地点开之前他们在下方与NOISE作战时积压于此的一条条消息。
他也调出了基地此刻的影像。
闪着红光的屏障笼罩着基地,将进入其中的NOISE与外部隔绝。同样的红光也在基地内的一些建筑物中出现,保护着其中的人类不受侵害。屏障确实很消耗能源,不过不同于叶修曾使用过的便携仪器、也不同于喻文州当初用来把叶修带回蓝雨的飞行器,扎根于此的蓝雨基地完全承受得起这样的消耗。
一片尚算宽阔的空地成了被选中的交战地点,NOISE在那里聚集。乌泱泱的怪物之中,蓝雨基地此刻仅有的两个武装者及他们的活动迹象便显得无比明显。
被召唤出的精灵活跃着,有一些散布各处,杀灭NOISE或被NOISE所杀灭;还有一些拱卫着召唤师李远,不让他陷入敌人的魔爪。更多的则是在掩护,在助攻,在接应。
在NOISE最为密布的地方,他们看到了黄少天。
以“剑圣”称号闻名于同僚之中的武装者,手中那把赫赫有名的圣武器的剑光比冰霜更寒冷,比闪电更迅捷,比日光在湖水中金光粼粼的倒影更辉煌。它时而如闸门开启后汹涌而下的洪流吞噬一切,时而如蛇般若隐若现四下游走。
它在战场上尽情绽放的模样,就像是一场残酷又酣畅淋漓的舞蹈,叫人战栗着目眩神迷;而那个掌控着它的人穿过NOISE的丛林,就宛如刚浇淋过沸水的餐刀切开黄油,摧枯拉朽,黑灰在身后铺陈出他行动的轨迹。
看上去特别帅气,特别奔放,特别英勇无畏。
可是看在飞行器上的三人眼中,哪里都不对。
【六十八】
紧急战备状态启动,能源供应没有出问题的迹象,红色屏障护卫着基地中诸多生灵,足够撑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种情况再加上我方战力严重不足的前提下,面对浩浩荡荡进犯的NOISE大军,最合理的做法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打游击,最大限度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尽可能对敌人造成杀伤。
更何况正面硬撼从来就不是黄少天会优先选择的风格。
难道说有什么未知的不利情况逼迫他不得不选择这种杀伤和反伤一样可观的打法?
是的,反伤。
独闯千军万马而毫发无伤的情形只可能存在于最不切实际的夸张幻想,没有谁深陷敌阵而不被剜下几块肉——如果他失去的不是自己的头颅和心脏。
NOISE的武器是它们自己的身体。它们行动,它们攻击,它们侵蚀,它们同化,它们让炭灰似的代表毁灭的痕迹像疫病一般蔓延。
黄少天的身上和装备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的斑块,比血污更刺眼,也远比血污更令人胆寒。
和一旦被NOISE攻击到便会立刻化为黑灰的普通人不同,武装者在武装状态下对NOISE的攻击有着极其可观的承受能力。
可是能防御并不代表免疫。受到攻击越多,武装者越是岌岌可危,而这份危机被疑似黑色斑块的痕迹直观地表现出来。装备被黑色彻底覆盖的时候,它会破碎;武装者的体表被这样的黑色完全占领的时候,会像被NOISE攻击的普通人一样灰飞烟灭。
能够阻止这种情况发生的,只有武装者中被称为“治疗职业”的牧师和守护天使。当然,叶修那会一丁点治疗技能的散人大概勉强也能算。
可是蓝雨唯一的治疗——职业是守护天使的徐景熙——此刻远在数百里之外,正和于锋、宋晓一起奋斗在另一个充斥着NOISE的战场。
而叶修显然也指望不上,他和基地之间的距离远超出了技能可以生效的范围,就算他在现场,那点收效甚微的治疗技能起效速度也远远赶不上黄少天受到攻击身上痕迹扩散的速度,不过杯水车薪。
【六十九】
“太乱来了吧?”郑轩已经凑得离屏幕很近,身体前倾,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其上的战况,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既焦灼又徒劳。他看上去恨不得钻进屏幕到另一边去,就算人过不去丢几个手雷过去也好。
喻文州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手中动作片刻不停,解开了几道虚拟安全锁,然后将主控面板右上角的某个摇杆一推到底。
霎时间杂乱无章的警示灯伴随着警报的嗡鸣亮成一片,大多都是与能源和能量回路有关。飞行器骤然加速,超负荷运转的引擎在咆哮,无数部件在抗议,奇异的焦糊味接踵而至,充斥着高空上这个封闭的空间。
叶修估计到达目的地之后这台飞行器的能源池铁定完全报废,其它零零碎碎的故障也不会少。但是没错,它能全须全尾地到达目的地——以现在这种发疯一样的、全然不计损耗的速度。
骤然加速的飞行器将搭乘的三个人猛然向后抛去,主控面板前的郑轩和喻文州眼疾手快抓住了各自附近的把手,而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扶的叶修当机立断将千机伞往地上一插。
一声沉重又尖锐的噪音过后,千机伞锋利的尖端扎进了飞行器内层合金,将握着伞柄的叶修牢牢固定在“地板”上。
“不好意思。”稳住身体后他拔出千机伞,看了看坚硬的合金地面上再显眼不过的那个窟窿,抬头道。
“没关系,反正这个飞行器回基地后肯定会彻底翻修,或者直接报废。”喻文州说,“而且这也不怪你。”
【七十】
叶修看出了喻文州轻微的心不在焉,还有被冷静掩盖的动摇。
这情绪藏得很隐蔽,很完美,可是叶修……他就是知道。
那是忧虑,那是愤怒,那是如影随形的质问与质疑,如同再明亮的灯光都无法彻底驱逐的黑暗。这些情绪针对的既不是敌方也不是友方,而是喻文州自己。
因为那是黄少天,是他的同胞,他的同僚,他的队友,他的挚友,他于公于私最好的搭档。
因为他是当初下令让黄少天留守基地的那个人。
因为他明白他甚至不应为此刻对方的险境而责怪自己,因为他知道他当时已经尽力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这份动摇并不会左右他的选择、扭曲他的理智、或者瓦解他的意志与坚持,却会让他的心灵在缄默不言之中裂开伤痕,流出鲜血,感到痛楚。
叶修能明白这样的感受,因为他曾和喻文州处在同样的位置,面临过极其相似的境地,不止一次。他知道这感觉有多糟糕。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喻文州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也知道对方能够自己调整好状态——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说点什么的冲动。
所以他开口了。
“别担心。”他说,“基地里有牧师在,他想死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