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妈妈妈妈，快来呀快来呀！呵呵呵呵……”一个小女孩在田间欢快地跑跳着，金黄色麦子如同海洋一般，一大片一大片，淹得她只见得到头顶的帽子了。
这会是黄昏，夕阳挂在远处的山头上，整个天空片片浮云被它吐得一片金黄。
天上一片金黄，地上一片金黄。
风很大，吹得云缓缓往东边去，麦浪往西边来。女孩追逐着落日，妈妈在后头散步跟着，余辉把两个人影拉地长长的，顺着田间的泥石道铺去。
呼啦啦，忽然风揪了揪，把女孩的帽子掀到了空中。“啊！”女孩抱着头发刚喊出声，妈妈就已经来到了跟前，手里抓着飞走的帽子，俯身给女儿捋了捋头发，戴上。
“妈妈好厉害！”女孩两手抓着帽檐很崇拜地道。她一直很崇拜妈妈，从小就开始，一直很崇拜。
妈妈是最强的， 一直都保护着大家。
“琪兰也要成为像妈妈一样强的女神！”琪兰天真的眼神看着妈妈，说出了一直以来心里的愿望。
“呵呵……”妈妈笑着摸了摸琪兰的头，“嗯，琪兰的话，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变得比妈妈更强的！”
“其实呀，琪兰，”妈妈拉着琪兰的手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妈妈最希望的就是琪兰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永远都快快乐乐的。女神让妈妈来做就好了，妈妈会永远保护着琪兰的。”
“嗯！”琪兰开心地腻在妈妈怀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漂亮的，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和妈妈在一起，真希望妈妈永远都陪在身边……
十岁的生日，小琪兰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因为从十岁开始，就可以开脉门，正式学习血灵术。
那一年妈妈三十岁。
“从今天开始，琪兰就长大了，为了成为合格的女神，琪兰要好好努力哦！”
“嗯！努力努力！”琪兰攥着小拳头举在面前，一脸认真的样子。
“琪兰，听好了，人体有八大脉门，分别是天血、太乙、长生、玉虚、苍魂、平帝、千冈和则仙。我们历代的女神都是天血门人，主要掌握封印术和结界术，在你十五岁之前主要教你结界术……
无论是封印还是结界，都是血灵流按照一定的编织顺序形成的，每一种结界都有不同的编织方法，越复杂的编织所形成的结界越牢固……”
琪兰兴奋地倾听着妈妈传授给自己的知识，感觉自己比十岁以前知道得多得多了——成为像妈妈一样的女神，和妈妈一起战斗，一起保护家园，一定可以的！
然而血灵术的训练并没有像想象的那么简单，琪兰总是笨手笨脚的，学东西很慢。有时候一个步骤练好几天也掌握不好，很累很累。
其实这都不要紧，琪兰会好好学，一步步地，每一步都仔细学，耐心地学。但以前温柔的妈妈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琪兰好严厉。琪兰做不好，妈妈就会板起脸训斥她，有时候还打手……
妈妈的笑，那样温柔的笑，从此再也看不到……
为什么……多少个夜晚，琪兰一直在哭，为什么妈妈变得好陌生、好冷酷……琪兰再也无法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再也无法和妈妈说说笑笑，再也……
长大了就是这样吗？长大了就要这样吗？为什么……
“不，妈妈不是这样的，我要用我的努力换回以前的妈妈！”
十岁生日以后，每天都是长时间的训练。训练的时候琪兰总是微笑着，她觉得只要自己笑了，妈妈作为回应就也会笑的。那样，妈妈就是以前的妈妈了。
可是，不管琪兰怎么努力，怎么微笑，妈妈一直是一脸的严肃：“快练！”
越来越严厉，越来越冷酷。
“为什么？！”琪兰终于忍不住哭着向妈妈大喊，“为什么？！妈妈以前那么温柔，那么爱笑，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变成这个样子……是琪兰太笨了么？琪兰会努力的，要多么努力都行，求求你……妈妈，回到原来的样子吧……那个又温柔又爱笑的妈妈……”
琪兰抹着眼泪想要跑开，却被妈妈“啪”一下抓住了胳膊，时间凝固了一会，妈妈开口了：“要成为女神就是这样子的，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妈妈不会再对你笑，温柔也是多余的。”语气冷冷的，一点都没有改变。
琪兰一听噎住了泪，眼睛瞪得大大的，低着头，凌乱着头发——她怎么也没想到妈妈会这样说。
“对不起琪兰，妈妈太严厉了，琪兰已经很努力了。”琪兰多么希望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哪怕有一点点的温柔就好了，琪兰还会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妈妈。
可是……为什么……
三年时间过去了，苦苦的训练，琪兰一直坚持着，从没有放弃。琪兰依旧喜欢着妈妈，她相信妈妈一定会变回去的，只要自己努力，妈妈一定会满意的！
那个秋天，琪兰十三岁，妈妈三十三。
北国究赞和秋漫开战，作为女神，妈妈带上几个帮手北上迎战。出征时妈妈骑在一匹装备精良的白马上，身着白色女神袍，手拿女神杖，额戴白银女神冠，英姿飒爽。临走之前，琪兰看在一旁注视着妈妈，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妈妈的表情——目光毅然注视着远方，是那样的坚定——那才是妈妈！永远保护着大家的妈妈！
“妈妈！”琪兰忍不住喊出来，却顿了顿没敢说什么撒娇的话，好长时间才憋出几个字：“我等你回来！”
妈妈在马背上俯视着琪兰，一会便转回头去，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驾马飞奔离开了。
一路尘埃卷起，三年了，这是三年来琪兰和妈妈的第一次约定。妈妈回来后一定会像以前那样的！琪兰坚信着，冲着远去的白马挥挥手，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妈妈走了半个月了。一日黄昏。
“琪兰？”一个中年男子倚在图书室门口，朝着琪兰轻声叫唤。
“这是什么？”琪兰站在昏黄的窗口，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听到声音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他，“爸爸，这是什么？”
男子是琪兰的爸爸，秋漫的圣上，他似乎注意到了琪兰翻看的那一页，走近了一步：“书啊……”
“女神继承人在十岁时开始接受血灵术训练，在二十岁时生育，并举行女神杖的交接仪式……”琪兰呆呆地盯着爸爸，嘴里背诵着书上的一段原话。
“够了琪兰，听我说……”爸爸想上前阻止，但琪兰继续背了下去：“女神杖交接前，前任女神的灵魂封印至杖内。也就是说，女神在四十岁时生命结束。”
琪兰呆呆地站着，双眼愕然地望着爸爸，说话都没了生气：“爸爸，这是什么？”
“琪兰……”爸爸走到她身前，伸手想拿回她手里的书，却不想琪兰猛地把书一合藏到腰间，哭喊道：“告诉我妈妈还能活多少时间！”
“七年……”爸爸的回答很无力。
书的封面竖着印有“秋漫国法”四个大字，国法是不能改变的，琪兰心里也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规定……”琪兰低头抽泣着。
爸爸难过地皱着眉头，让女儿这么伤心却无能为力，心里很愧疚，能做的只是将琪兰搂在怀里……
夜了，苍白的月光笼罩着湖畔的树林子。琪兰蹲在岸边，抱着双膝，埋着脸，肩膀无助地颤抖着——她在哭，三年来她一直在哭。
这是平时琪兰训练的地方——一片大林子，中间有个小湖，女神湖，只有女神才能洗澡的地方。凉天的夜很冷，也很寂静，四周熟悉的花草树木此时仿佛离得好远，身边好空，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
突然感觉背后一阵温暖，抬脸一看原来是爸爸，他给琪兰披了件衣服。“爸爸……”琪兰扭过头，双眼呆滞地望着湖面，哽咽道。
“琪兰，”爸爸叹了口气挨着琪兰在草丛上坐了下来，“你认为妈妈真的是那样冷酷无情的吗？”
琪兰使劲摇了摇头：“妈妈以前很温柔的……”
爸爸随手捡起跟树枝点了点湖水，层层波纹荡漾开去，打碎了苍月的倒影，他语调拖得很长：“是啊——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琪兰摇摇头，脸又埋下去了一半，无声地，两股眼泪涌了出来。
“为了国家，女神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必须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妈妈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她不希望琪兰也是相同的命运啊！”
“那……”琪兰转过脸惊讶地看着爸爸。
“为了让琪兰放弃继承女神，妈妈才那样做的。而且四十岁就要离世，妈妈知道你那么喜欢她、依赖她，到分别的时候你会有多痛苦，妈妈不愿看到。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你讨厌她，从十岁开始就讨厌她。只要不喜欢了，分别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对琪兰板着脸也好，训斥琪兰也好，你真的认为妈妈忍心这么做吗？琪兰或许不知道，但这三年来，每天晚上妈妈都在哭，她心疼琪兰，但爸爸知道，其实妈妈比琪兰更痛苦。为了琪兰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所有的痛苦她都一个人担下了啊！”
琪兰已经流了满脸了泪水，爸爸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一把搂住了女儿，声音有点颤抖了：“妈妈说，琪兰坚持不住的时候，还有爸爸的怀抱……对不起琪兰，你这么难过，爸爸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琪兰把脸埋在爸爸怀里，摇了摇脑袋，没有说话，她已经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月，渐高，照亮了天地间两个相依的人影，还有一池的泪。
又近半个月过去，秋深了。殿阶下的驰道两旁是两片枯黄的苍木，蓄满了枯叶，泛着土灰，没有了往年那样金黄的色调。
这才是秋么？
秋天的树为什么会有落叶？因为在生命的终点，枝与叶的别离间，树在哭泣，片片落叶是飘洒风中的眼泪。
枯，哭也。
驰道上厚厚的落叶随风起落，沙沙作响，殿里一片昏暗，一片死寂。“我已经全都告诉琪兰了。”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但站在殿里的每个角落都能听清。是琪兰的父亲，秋漫圣上。他侧身坐在病榻边，双手紧握着妻子的一只手。
“是么……”床上的声音很脆弱，“昊天，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快，我也要走了……”
琪兰的父亲名叫昊天，他红着眼将妻子的手捧到嘴边，一个劲摇头。突然身后“哐当”一声，是琪兰推门冲了进来。
“妈妈！”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扑通”径直跪到了床边，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那个是妈妈吗？身体那么瘦，脸色那么憔悴……“妈妈……”琪兰挽起妈妈的胳膊哽咽起来，“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琪兰，”妈妈无力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儿，“对不起琪兰……妈妈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琪兰你恨妈妈吗……”
“不……”琪兰举着袖口拼命擦眼泪，“不……琪兰最喜欢妈妈了……一直都，最喜欢妈妈了！”
“真是……”妈妈虚弱地笑了，“倔强的孩子……琪兰，妈妈就要走了，比女神的宿命还要早呢……”
“不要！我不要妈妈走！”琪兰沙哑着喉咙喊道，仿佛竭尽了全力。
“琪兰……听话……”妈妈累得很，闭上了眼睛喃喃。
“琪兰，妈妈必须走，为了完成女神的使命。”一旁爸爸接了话，虽然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但他心里也痛着。
国法不可违，琪兰没有阻止的理由，虽然才十三岁，但这一点她很清楚。
“琪兰，妈妈不会离开你身边的……”不一会，妈妈又微微睁开了双眼，“妈妈会在女神杖里永远注视着琪兰……保护着琪兰……琪兰，你不要哭了好吗？妈妈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琪兰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快乐地活下去……所以，所以琪兰不要哭了好吗……最后，再让妈妈最后一次……看见琪兰的笑……”
“妈妈……”琪兰哭得身子都虚脱了，这个时候叫她怎么笑得出来。
“琪兰……答应妈妈……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快乐地活下去……妈妈会在女神杖里永远注视着琪兰……所以琪兰，三年了……算是妈妈一个自私的请求……让妈妈再最后一次……亲眼看一下琪兰的微笑……”
“妈妈……”琪兰咬咬了牙，抹抹眼泪，“妈妈……”为了妈妈最后的愿望，她红肿着双眼，勉强地笑了起来，可是……想到以往快乐的种种……能和妈妈留下那么宝贵的记忆……要坚强！琪兰又松了松眉，调整了一下表情，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
是那样灿烂！
“这才是……妈妈最喜欢的琪兰……”妈妈也笑了，和以前一样温柔的笑……
谢谢妈妈……此刻，在这最后的时刻，对妈妈一生的回应，琪兰最想说的就仅仅是这句，但在心里喊了千百遍，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怕自己一吭声又要不争气哭起来。
“不好！女神大人的身子在进一步虚弱下去！如果再不进行封印的话……”此时病床四周盘坐着控制女神病情的白衣灵术师中的一位喊出了声，目光转向圣上，“圣上，这……”
封印其实早就该开始了，为了争取琪兰和母亲最后道别的时间，圣上已经顶着众臣反对的巨大压力，现在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他闭上眼点点头默许了，一手轻轻搭到女儿的肩上：“琪兰……”
“嗯……”琪兰顺从得出奇，妈妈的封印必须进行了，她是阻止不了的……
那个秋天，消息传遍了秋漫——第四百七十七世女神玉叶渚成功击退究赞侵略军队，完成了保卫家园的使命，抱疾而归，英年早逝，用生命换来了和平，享年三十三岁。
举国哀悼。
玉叶渚逝世后不久的一个夜晚。
女神湖畔。
琪兰穿着一身粉红色花纹的长裙，静静地伫立在岸边，面朝着湖，迎面是皎洁的月光。风缓缓地起，沙沙，树影婆娑了起来，好似水波般轻柔的裙摆随风飘舞。她散着发，长长的黑发泻到腰间。双手也无力地下垂着，歇一会，她缓缓地抬起了头仰望天——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琪兰。”身后传来了父亲昊天的声音。
“爸爸。”琪兰回过身，很平静的样子。
昊天愕了一下，他本以为琪兰在哭：“琪兰，如果你不想做女神的话……”
“爸爸，你不用再去争取了，我已经准备好了。”琪兰打断了他的话，回过身注视着微波层层的湖面，“我要做女神，继承妈妈的事业，到时候也可以在女神杖里和妈妈团聚……这些天一直在流泪，我已经哭够了，不想再哭了，妈妈最想看到的是一个开心的琪兰……软弱的我，爱哭的我，已经不想再孩子气下去了。虽然女神的训练才进行了三年，但妈妈留下了很多书给我参考，只要努力的话，我也可以使用女神杖的！作为秋漫唯一的公主，我有义务继承女神，保护大家，保护我、爸爸和妈妈的家园……要活下去，就得选择坚强；要活出意义，就得选择乐观。不是吗爸爸？所以，我决定，”琪兰背着手回过脸冲爸爸开心地一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微笑着活下去！”
妈妈走后琪兰哭成了个泪人，这是几天来昊天第一次看到女儿的笑，更被她这番话打动了：“是啊！妈妈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吧！”心里默默念道：“渚，谢谢你留给我一个这么坚强的女儿，为了她我也选择活下去。我昊天就算失去一切，此生也无憾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银白色手镯，上面扎着妈妈的遗物——一片淡绿色的丝巾：“琪兰，现在我作为圣上，正式将女神杖引镯交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秋漫国第四百七十八世女神——玉叶琪兰！”
“嗯！”琪兰慎重地接过引镯，套上手腕，凭空一抓，女神杖顿现手中。“哈！”她朝湖面劈杖下去，整池的湖水被掀腾而起，飘散空中，星星点点，在月光下闪烁成一林璀璨的萤火。
虽然只有十三岁……
琪兰收杖拄在身旁……
昊天注视着她的背影……
那飒爽的身姿……
“琪兰，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鸟鸣声声，东天边已经微微亮起。琪兰抹了抹湿润的眼眶，看看身边仍熟睡着的雅戈，原来是记起往事的梦：“妈妈，在雅戈身边我很开心，什么事我们都一直笑着度过……”
“西白……”没等琪兰自言自语完，雅戈也呢喃地说起梦话来。
“西白？”琪兰歪着头疑惑地看着雅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