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村里的能人,也是强人,但强势的父亲,在他的儿子面前却脆弱成一尾在水中哭泣的鱼。
那是我读初中住校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第一次离家那么久。当我走到村口时,早已等候的爸接过我的书包,大踏步走在前面,我发现他边走边抹眼泪。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落。现在想来,那既是想家的泪水,但更多的是一个儿子被一个父亲的眼泪强烈冲击带来的情感震荡,父亲的力量本来就是巨大的,何况还是哭泣的力量。
爸第二次当着我的面掉眼泪是送我上大学那次。我要去遥远的岭南,那里有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不放心,坚持一定要送我去。第二天中午我送他到校门口,他挥手让我回宿舍。我们互相转身,他向车站的方向,我向学校的方向。我走了几步,一股莫名的神奇力量突然拽着我转头,然后就看到了终生难忘的画面,街上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流,我的父亲就像一尾在人的水流里哭泣的鱼,他眼睛红红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朝着我离去的背影在流泪。我的泪也刷得就下来了,我不敢再看一眼,也怕他看见,赶紧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疾走,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哭泣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流泪的自己。
我渐渐长大,也离他越来越远。
初中,我俩一周见一次;高中,一个月见一次;大学,一学期或一年见一次;现在,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在为数不多的相聚中,我们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就像王家新在《和儿子一起喝酒》一诗中写得那样:
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两个杯子碰在一起/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然后,什么也不说……
可是我们不喝酒,我们的拥抱方式只能是呆呆地坐着。我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看手机,他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看我。他看得很仔细,然后对我说:“你耳朵上长了好多根长寿毛,千万别剪了。”我于是进屋拿了镜子照,果然发现耳朵上有好多根很长的绒毛,就像一棵大树发出的气根,好丑!但我爸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珍奇,一再叮嘱要留着,所以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几根丑陋的毛,一直到现在,当然也包括未来,因为那是父亲眼里的最最重要的护佑!
暑假归家,早上睡到自然醒,一睁开眼,发现我爸正坐在床边盯着我看,我被吓了一跳。不知他盯着我看了多久,我有一种被窥视的不适感,他似乎也有一丝尴尬,没等我说话,就拖着因中风而不灵便的腿挪出了房间。他在端详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是不是每天就这样端详着我,心中想着天使的模样?
他中风是我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中风后的父亲似乎一下子就老了,他拄着拐杖,拖着不灵便的双腿无所事事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家庭琐事,常触他之怒,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无数次打得稀巴烂,很多时候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年轻的时候,家外的人让着他,老了的时候,家里人让着他。逞强了一辈子,哪能料到老境如此可怜?我们也只能让他在家里继续威风着了。
上半年,听妈说我爸脑袋天天晕得厉害,经常丢三落四。去省城的各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有脑萎缩的迹象,这是人老了之后的自然规律,只能延缓,不可逆转。我很诧异,我那清秀俊逸、精壮能干的父亲怎么就开始萎缩了呢?
原来,人真的会老的!就像一朵花的落去,无可奈何!
我写了一本语文教学的书,寄了一本给他。他过了一周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书写得太感人了,他边读边落泪。他还打电话把出书的事告诉给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高中语文老师、初中的同学……似乎他的儿子干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必须要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告。我在电话这头,尴尬地浑身冒汗,不懂事的老爸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冒失啊!但我忍住了,没有说他,我很难想象经常忘事的他是怎样找到我中学时的老师和同学的电话的,但我知道他内心的骄傲和喜悦是一定要喷发且不可阻遏的。除了经济上的一点援助外,我似乎什么也给不了我的老父亲,如果这件小事能给他些许的骄傲和荣光,就随他去吧。
今年的小满过了,院子里的杏子黄了,李子红了,我爸一定要寄给我尝鲜,快递费比这一箱杏李还要贵,但他坚持,不惜成本。寄来的果子烂了好多,完好的没几个。但我觉得很幸福,因为有爸妈惦念的我还可以像个孩子。
我很怕有一天,我爸会忘了我,连同他生活的所有记忆。所以,我赶紧用文字记下我能想起的记忆。我知道——爱要在记忆消逝前。 (丁之境)
(摘自《广州日报》2018年6月29日)
【赏析】“用文字记下我能想起的记忆”,并打上深深的烙印。
有深度的作品才会吸引人,而有深度的作品往往需要深入灵魂的思考。人生各不相同,没有哪一种成长可以复制别人的。我们成长的过程,少不了父亲的关注和陪伴。我们体验的父爱,少不了感动与感激。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父亲独特的陪伴,爱要在记忆消逝前,你是否也想赶紧用文字记下你记忆中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