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角落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抽过一个签,被解云这个女孩将来是要出远门的。这事不知怎么就被小女孩记住了。如果说灵验,那就真灵验;如果说是某种心理暗示,那也确实应了那签。

自从大学离开了家乡,我就一直在出远门。要么四处旅游,要么长期出差,要么海外求学,要么举家搬迁。因此,当提到家的概念时,对我,是模糊的,太多地方曾是我的家,又哪里也不是永久的。

我的第一个家是故乡那排红色砖房子,也是我迄今住得最久的一个家。这么多年之后,它的意象还那么坚固,时不时突然跳出,清晰地在眼前,牢固地在心中。有时,让我的心揪着,眼睛湿润。很多次,它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我看着它安静地站在那里,象以前一样,只是红色的墙体不再鲜艳。

那个家是在父亲工作的学校的大院里。父亲在学校里当老师,我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因此,我的童年和少年整个在学校里度过的,上学在学校,住也在学校。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学校盖了一排新的教工宿舍,是一排三层楼的红色砖房。当时那是大院里最好的房子,以抓阄的方式分给学校里相对资深的教师。

第一次住进正儿八经的公寓,在那个年代真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爸爸抓到的是最里面一栋三楼的一套三室一厅,父母一间房,我和弟弟那时还小,共一间房,另外一间房作为书房供父亲使用或给客人临时留宿。那排房子在学校围墙的边上,围墙外就是学校外了。家里的阳台对着学校外的方向。

我的老家是南方的丘陵,小镇被矮山包围,中间有绿水穿过。

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望出去,是南方的水田,小块的水田被乡间的道路隔开,道路上时而有扛着锄头的农人走过,时而有自行车骑过被石子颠得车铃呤呤。早晨也有背着书包去学校的学生娃。农田中时有插秧的妇女,施肥的汉子,抓蚯蚓的孩童。

有时我在阳台上看田里劳作的人时,他们抬抬头也看着我这个好奇悠闲深思的小女娃。阳台和水田隔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清楚他们的脸和眼神,而往往这时,我便假装不在看他们,而当我再看回去时,他们也又重新低了头弯了腰继续他们的工作了。

水田延伸下去,是灰墙黑瓦的房子,房子那边继续是水田或菜地,然后再有些房子,再有些农田,这样间隔着直到尽头的小山。

阳台其实正好远眺小山。山黛青。山的高度正好,没有耸立云霄的压迫感,又有一定的高度构造错落的景。那座山也是个颇受欢迎的郊游地。山象块大石头,顶上平平。有同学要去那玩而我不能去时,我们便商量说让他们到了山顶,往我家方向招手,我应该可以看见。当然,这个计划从来没成功过。他们招手了,只是我实在是看穿眼睛也看不见啊。

那时天空的颜色是晴天淡淡的蓝,阴天灰灰的白。有时有粉色紫色的霞光,夏天暴雨前则是翻江倒海的乌云压顶。

我最喜欢的时刻是暮色降临,看天一点一点变黑,山慢慢退出视线融入夜的影。炊烟袅袅,狗吠声声,屋外的世界渐渐歇了,灯光开始亮起,农舍内人影绰绰。

有时在阳台上等妈妈回家。站在那,望到妈妈远远骑着车过来,我便叫“妈,怎么今天这么晚回来?”

有时候,也有些打破平静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一次突然听到有女人大哭,我赶紧跑去阳台看,是一个不知为何伤透心的女人从哪里跑出来,往路上一坐,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然后有些可能是家人邻居什么的跟出来,有些劝有些拉有些看,过了好久才把这个女人拉走,农田和道路才又恢复平静。我过了几天还一直挂念着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自杀成。

还有一次,发了大水,我站在阳台惊骇地看到农田、道路全部消失了,整个变成了一大片黄色的水面。这个场景在以后多年成为一个恐慌的意象,在我人生中最彷徨和低落的几个阶段曾出现在梦里。梦中都是一样的我站在阳台看着水一点一点上涨逐渐逼来,我恐慌无比却束手无策,想叫却叫不出来,然后便从梦中骇然惊醒。

我的房间与阳台朝向相反,对着学校那一面。窗前有颗大树。树是一楼邻居家的院子里种的,是我们那里普遍的泡桐树,没几年就长得枝枝叶叶到了我的窗前。每当下雨,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在我的房间听得特别真切。沙沙的,啪啪的,淅淅沥沥的,滴滴答答的。在多雨的南方,这声音伴我入梦随我起床陪我无数的学习时光。

很多年后,某时在广州出差的傍晚在巴厘岛度假的午后在海南闲住的深夜在新加坡旅居的黎明突然听到那久违的雨打树叶的声音,我心中的某扇门被猛然敲醒。我所有的神经立刻绷起来聚精会神地捕捉那个声音,捕捉与那个声音联系的记忆。只是通往记忆的甬道越来越漫长越来越幽黑,与那雨声相联的记忆的灯光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弱,纵使我如何的聚精会神也无法捉近那昏昏的记忆之光。

这一片算是学校的生活区。几排宿舍楼围成一块沙土的空地,其中一个边连着学校的篮球场,篮球场过去有两排双杠,末端是学校的食堂。

每天放学后这一片都是热闹异常的。年幼些的教工子女在空地上玩着,篮球场往往有高年级同学练球打比赛。空地上还有沙坑,通常有体育生在训练,挥汗如雨。教练不时指导学生动作,夹杂一两声严厉的训斥。有下班的老师夹着教案不紧不慢地往家走,路上不时遇见熟人停下聊几句或互相打个招呼;还有谁家不准备烧晚饭了赶在食堂关门前匆忙小跑着去打菜。

对面一排一层楼带小院的房子里有一家住着一位会弹琴的老师,每天下午会有风琴弹奏的音乐响起。我那时是多么羡慕那弹奏着黑白琴键的手指啊,每天痴痴地等着听那美妙的声音。

斜对面两层楼是单身老师的宿舍,一人一个单间。那里往往传出单身老师聚会说笑的声音,有时是下棋输赢大家互相调侃,有时是纯侃大山侃到什么热闹的话题众人哗然。单间的人只要老师们在家,门一般都一直敞开,大家随意串门如出入自己家。

被命令放学必须立刻回家做功课的我必定站在窗前看半天。有时候有自己的同学走过,我们还会隔着三层楼喊着聊几句。若看见父亲往家的方向走来,我便迅速地从窗前猫下,溜回桌前去学习。

那个阳台那个窗前是那个时候的我的世界。平淡,真实,和悦,快乐。

后来去了远方的大学,只寒暑假回来。每回来一次,自然是看着这排楼房老旧一些。砖的红色渐渐发黑。每次回来,忙着走亲访友与昔日的同学聚会,难得在家,也不再留恋阳台和窗前了。

后来工作,父母也跟着搬去了我工作的城市,便更少回来。后来,房子卖掉了,就算回老家也不去那里。再后来,新城扩建学校也搬走了,那里改弦易帜成了一所其他的学校。

最后一次去那里是7年前。房子一副久经风雨的样子。它静静地,静静地,站在岁月的角落,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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