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嫂子。”电话里半吊怯怯生生的男子声音,通过手机传过来,显得更低了。 “妈她……日子不多了,她想……想见你最后一面。”
周景想不到许久不联络的小叔子会来这通电话,劈脸直愣愣提出这个听上去不容置否的请求。此时已盛春,她站在路边的杨树底下,阳光穿过树叶稀落落打在她脸上。女人的脸就是女人的心情,她的脸连阳光都吞了,灰暗暗的,阴影也没有,手指捏着刚买的书,同书封一起泛白。
“庆华,我跟你们家早就没有关系了。”心脏砰砰地跳,越来越大声,震荡到脑子,唤醒的三年前的回忆呼啸着拍打周景的脑门,费力腾出的思绪,如同被台风携裹的叶,瞧那张脸还是哭丧着的。
“嫂子……,你就当…..就当…….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吧。”李庆华气势弱的像个瘪皮球,好像谁给他扣了帽子,说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一年前,他的妈妈,周景的婆婆,得了癌症。
“抱歉,我很忙,没有时间回去。”周景觉得这段对话是自己的主场,说的越少,结束的越快,情绪不需要控制,按下结束键,一切就又会回到几分钟前。她盯看着马路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对情侣,来来回回的车辆如同透明的空气背景,她盯着看着他们,随时准备挂掉电话。
“嫂子,我妈自从生病后,一直念叨你,我求求你,回来看看她吧。而且…….你跟我哥还没有离婚,你还是我的嫂子……..”
周景恨恨地挂了电话。她干脆地行使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如同当初说走就走。对面的情侣也起身离开了,周景等待自己的脸色恢复一些红润,才敢行走在拂面春风里,糟糕的情绪不能玷污单纯的天气,那是她的挚友。
走了几分钟,她又停下。打开手机备忘录,看看近几天有无重要事项,确认没有后,她才开始继续走,走的比之前更快,更有力。
二
身处一座城若心感紧张,那么这里不是有自己爱的人,就是有自己恨的人。
车窗外熟悉的宽街道,够三四辆轿车并行。五颜六色的门头招牌争吵着替店主抢生意,一群伸头张着嘴叽叽喳喳等待喂食的雏鸟似的,很闹,刚要投一眼过去,它忽然又安静下来。周景看了几眼外头,眉头皱了皱转头朝里,一会又转回去,盯着一个方向许久,像在看玻璃,又像在看远方,电影长镜头一般,眼前景被拉的好远,好远。
三年前,李庆华带她去南京找她的丈夫,李庆华的哥哥李庆国,走的也是这条路。
没人知道周景当时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你看到她,只会觉得她是个绝色,那段美是水晶球即将落地前绝望地朝你笑了一笑,她知道自己快碎了,你也知道,但是它必须落地,她必须走,你也必须亲眼看着,什么都不许做。
三
乡下姑娘二十四岁还不成婚,要被邻里指点的,周景也不例外,不过旁人说起她,嘴上倒不由自主留了情面,只说她再挑,可就真嫁不出去了。话了再啧啧几声,就当是为这闲言碎语收场。碰上她从厂里下班回家的时候,这些闲聊的人远远地都先认出她,骑着自行车,一头乌黑顺溜的长发乘风飘在腰上,等近一些,看清楚了一张鹅蛋脸上丹凤眼,她骑远了,眼前却还是她的样子,也记得不清什么细节,但确实就是她的样子。闲聊的人嘴上一声叹息,心里头谁知道有没有在盘算,还有哪家小伙子尚未婚配的。乡下人都热情,尤其乐意促成一桩人间美事。
果然两个星期后,有媒人上了门。
周父不善说话,就在一旁默默坐着,周母跟媒人正说着笑,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周景习惯用自行车前轮撞开门,当着外人的面,周母只笑笑,等周景摆放好车子,就叫她来了堂屋。
媒人一顿夸,周父周母又殷切不得了的眼神,再想想小姐妹里就剩她尚未成婚,周景不情不愿的点了头,又拿起对方照片看了看,怎么答应了这门亲事后再看要比先前顺眼,周景生怕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放下照片就回里屋去了。
第二天去厂里上班,就有人来跟周景确认定亲的事,喜悦的氛围反倒是旁人哄起来的,周景的心情是个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别人放了高兴进去,她也应景高兴起来。
收了定亲礼,两家等着喜事开办,旁人笑嘻嘻问周景要当新娘子的感想,好像她答了,就能沾着喜气。周景每回都费力想了又想,最后都只觉得喝了一杯白开水似的,嚼不出什么味儿,嘴上却说:“还没当上呢,我哪知道啊。”
到了这年八月里,从外地来了几个木匠手艺人,翻新周景在的绣厂,之后上班时候,机器的杂声混着木屑嘶嘶的声音,偶尔还有男人大声讲话,周景好奇一切跟新有关的东西,新娘子,新屋子,绣厂翻新这会也跟自己扯上关系了。趁下班,喊着姐妹悄摸摸去了门口,伸头往里看看,新娘子化妆的时候,小孩子好奇扒在窗口,恨不得站在新娘子旁边看,周景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拥有天真的资格,最后狠狠挥霍一回。
“让一让。” 李庆国肩抬着一条木头站在她们身后,灰白相间的汗衫上暗暗的一块又一块,周景一转身,轻轻浅浅地汗味混着夏日将晚特有的清爽,引得她与李庆国直视了一番,兑了汗水的白开水,周身一股淡淡的木香。
周景立刻收回目光,点了下头表示歉意,拉着同伴就要走。李庆国朝着她笑了笑,说,“想看就进去看呗”。眼神落在周景的背影上,头发上,眼前分明是她的模样。
溜走的两人脚步加快了些,脸上挂着嬉笑,像两只白仓鼠塞满了食物的嘴。
姐妹说,“刚才那人你看到了吧,长的还挺好看,做着这样的手艺活,还能这么白净儿。”周景嘲笑她,“你眼睛可真尖,我没看见。”两人一言一语,骑着自行车朝家里去了,太阳早就落了山,空气的燥热减了七八分,人也变得健谈。
李庆国早在两年前就去南京闯荡了,没攒下什么钱,李父李母也管不了他,催他结婚,李庆国说在南京交的女朋友还没到结婚的时候,再等等。八月回来,碰上李父应了翻新绣厂的事,原本李庆国不想来,说能有多少钱。李父骂他大钱赚不到,小钱看不上,出去一趟,学了这些要命的脾性,白见了世面。要不跟他一起来,否则临走时一分钱也不会给他。李庆国既无奈,又无处发作,等动工了,净挑些好偷懒的事儿做,一会出去拿个锯刀,一会出去扛个木头,逮着空档抽根烟,李父也说他不得,只训他动作快点。
方才门口又耽误了会,李庆国有了理所应当的说辞,诚实说遇见了厂子里的人就聊了几句,没有编什么瞎话。他知道了那个黑长头发的姑娘,叫周景,刚刚定了亲。
四
“我第一眼见你,就为你着了迷。”李庆国到底是在大城市待过的了,穿着一条略微贴身的牛仔裤,上面一件黑色翻领短袖,头发一根根,反着些许油光,整齐的顺搭在脑袋上。这是他第四次在周景回家的路上拦住她,乐此不疲,他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纵然周景的心是铜墙铁壁,还有一纸婚约防身,一听到爱情两个字,一双眼,一颗心,就开始不听主人的使唤,擅自站在了爱情的一边。周景扶着自行车把手,缓缓走着,笑了笑,“看你说这种话脸不红心不跳,一定是常常对别的小姑娘说吧。”说完,觉不出哪里不对劲,只看着前方的路,耳朵却笔直地朝李庆国竖着。
李庆国的嗅觉灵敏的很,女人一旦开始说这种话,他仿佛能闻到白醋味,总而言之,这是个好机会。他轻轻地向左边甩了下头,伸手拉住周景的手臂,两个人停在路边,周景左右撇了撇,没什么人路过,她就任由他拉着自己。
“没有,我只对你有这种感觉,只对你说过。”李庆国看上去像真诚地在祈祷,他不信仰什么,朝拜着的位置空着,谁来,就来了。
周景觉得脸很烫,穿着爱情华服的这些话,摇身成了烫手的火盆,被捧在脸颊边上。说不清有几分是羞愧难当,毕竟自己也是有婚约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已经说了很多次的话,“就算是吧,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订婚了。”周景看着李庆国的脸,一张比未婚夫更容易记起的脸,忽然她觉得遗憾,哀伤。爱情是要有些悲剧色彩才让人觉得这就是爱情啊,缠绵悱恻,肝肠寸断,周景觉得自己是女主角,这个量身定制的故事里,悲伤的女主角。
她订了婚,之后与李庆国偶遇,两个人注定会错过。
李庆国说,“你还没有结婚不是吗,订婚可以取消啊。”
周景瞠瞠地望着李庆国,小石子撇掷到水面,一会就消失沉到河底,它激起的浪纹却比它的一生还要长,涤荡着,往人心里去了。周景没有说话,她挣开李庆国拉着自己的手, 左脚踩上脚踏,右脚在地上送了几步,轻身一跃,车与她,越来越远。
几天后的上午,周景越发烦躁,门前两米宽的河水,冒着粗气,一大早,树上的鸟啊,虫啊,扯着嗓子在那喊,周景心里即愤懑又迫切,她想:好好好,连你们也催我是不是,我就说了,今天就说。
又想到昨天李庆国趁自己不备,亲自己的那一口,周景的脸涂了十层胭脂似的,一直艳到脖颈。李庆国说,“你取消订婚,跟我在一起,好吗?”亲了人,就占了上风,说话还有些势在必得。周景第一次被人亲,那一瞬间失了魂,谁在场,谁就做自己的主,那李庆国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周景点了头,心里绽开一朵洁白的马蹄莲,花香触到她的睫毛,忽闪着,同夕阳一起发光。爱情的一场,过程忧伤,结局一定是个美满人间天堂。
“整个庄子的人都知道我年后就要结婚了,我如果取消了订婚,别人一定会嘲笑我结个婚真是坎坷。”
“怕什么,我们会结婚的。”李庆国笃定地说。
周景认定这是极有分量的誓言,也是她献身爱情应得的回报,她要做些什么,为它渡上金身。
她要做了,她站在堂屋外,塑胶凉鞋沙沙地磨了地面几声,等周父周母一起在堂屋时,周景走进去,挑了个靠墙的椅子坐下。“爸,妈,我有事跟你们说。”她让自己的身体贴着墙,好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神秘力量。“我要取消订婚”,她说。
河面的热气更甚,蒸腾到树干,烫着了鸟啊,知了,呼哧呼哧飞出了几只,声音越发的狂躁,刺进周父周母的耳朵,二人一时间没有听清周景说的话。
“你说什么?”周父瞪着周景,颇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像极被打扰的睡狮。周母反而不说话了,沉默看着这对父女。
不知是天热,还是外面太吵,周景燥热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她用力的搓着双手,让汗水干的快一点,头上滴的汗却顾不得擦,吧嗒滴在了手背。她低着头,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不能跟赵东订婚。”
周父摔下手里的碗,走到周景面前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眼里布满着血丝,声音落了,桌上的碗也终于打着转,停了下来。周景的脸被父亲凹凸不平的老茧手刮的生疼,手却没有抬起来摸一摸,她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鼻腔里忽有一股铁锈的味道。周母带哭腔喊了一声,“哎呀你个老头子要死啦,没轻没重的,把丫头嘴都打破了啊。”她快步走过来推了周父一把,把周景护在身后。
“你这个混蛋东西,是不是你自己答应的,人家礼都下了,邻里都知道了,你现在发什么疯啊,你要悔婚,我这老脸就不能要了!”
周母拿着帕子要揩掉周景嘴角的血,周景固执地别过头,眼泪吧嗒吧嗒滴着,她忽得站起身,仿佛捍卫爱情的战士,心里只有夕阳下,李庆国给自己的承诺。“要不是你们老是催催催,我会答应吗,我要不答应,你说我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你嫌丢人。好,我答应,可是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的!”周景的声音终于盖过了外面的噪声,河面的热气都被吓着了,偷偷缩回半寸。
“你这个混账!”周父气急地在屋子转,看到周母用来量布的长尺,一把抓起来,就要招呼到周景身上。周母拦着他,哭着叫周景快回房间去。周父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你这个死丫头,你要逼死我啊,丢脸啊,周景躲在房间,捂着耳朵,不停的哭,哭自己可能会夭折的爱情,全然不是为了自己嘴角冒着的血丝。
等周父出了门,周母才端着些吃的,敲了周景的房间。周母是庄子上有名的善谈的温柔女人,周景告诉了她李庆国的事,偷工减料地没有说自己被亲,只说自己想嫁的人,是李庆国。
周母与周父也是经人介绍成的婚,不明白爱情是个什么滋味,但是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一定是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可是她说,“结了婚,就是要过日子的了,你别看生活跟白开水一样,只有白开水才是本本真真的人需要的东西。平平淡淡才是真,不是吗?”
哭久了,周景的鼻音引得声音低沉又浑厚。“妈,我想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这样即使生活是白开水,我也会喝的像蜜一样甜的。”
周母也哭了,她摸着周景的头,顺着她的头发,一道一道的滑下来,又回到头顶,再顺着头发滑下来。“孩子,妈希望你开心快乐。”她看了周景一会,将她抱在怀里。
周景不知道周父是怎么同意的,周父周母带着所有聘礼,还有赔罪的礼到赵家去的那天,她躲在房里一直屏着呼吸,门被关上的一瞬,她缓慢放出自己的气息,身心才觉自由一些。这场关于爱情的战争,她胜利了。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瞳孔,乌黑的长发,被周父打破的嘴角早就愈合了,现在柔艳艳的,红在黑色的世界里,成了一道风景。她拿起梳子,小心地梳着头发,遥远的声音说起古时婚嫁的那些,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周景出嫁这天,已是来年的三月。她的头发盘的高高的,穿着结白的婚纱,她原本就是美的,像春日里的白蝶。这天是一只红色的花蝶,红唇熏染了满身的喜气色。爱情是纯白的,爱情里生长的婚姻是艳红的。
李庆国一身整齐的西服,皮鞋擦的反光。来瞧热闹的邻里,见李庆国一表人才,脸上又是笑,嘴巴也不歇着,越说越起兴,干脆抬手指着李庆国说话。整个庄子的小孩子手里抓着喜糖,一条路上串来串去,将人群中传出来的话,挤撞的七零八碎。
“周景眼光真不错啊,你看见了吗,那小伙子生的也标致,两个人般配着哦。”
………….
“原先听说周景要嫁的人姓赵啊,怎么这个新郎是姓李?”
“听说啊,周景先是悔了赵家的婚,才跟现在这个结的。”
“也不知道以后过的咋样呢,万一要是婆家不好,我估计周景八成得后悔,年轻人想事情就是不够长远。”
……………
“哎,出来了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
有人看见门拐角出现了白色的身影,就大喊起来,李庆国带着周景坐上了婚车,将热闹的喧嚣留在身后,李庆国抓着周景的手,朝她笑了笑,“你真美”,他说。
车子开出了田野,初春时,翠绿还不够肆无忌惮,周景发呆看着车外,只有灰色的水泥杆撑着电线,挨个向后走,周景恍惚觉得它们即使被远远甩在车后,还是在望着自己,是目送她,她想。她要过新的生活了,灰色电线杆子的祝福她也乐的收纳。绣厂的事她已经辞了,路过厂子的时候,短暂的回忆翻着翻着,翻到她和李庆国相遇的那一天。
我结婚了,我会幸福的。周景如此的信心十足。她脸上的笑意,跟着最后一根电线杆子,愈远愈深,春天近了,生机勃勃,只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