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湘西老家
现实就是这样,山青水秀,得山水之清气,则生才俊人杰;穷山恶水,聚天地之浑浊,则生盗贼草寇。吉象庄镶嵌在湘西的山区里,躲在大地的旮旯里,虽不邻大江不傍大河,但它却是钟灵毓秀之地,寨子只有三十户人家,有吴柳两姓人,吴姓是大姓,柳姓是小姓,均为侗族。寨子人少偏又不聚居,这个山腰住几家,那个山嘴住两三户,那个山头住四五户,图的是空气清新不嘈杂。寨子因以村前有两座形似大象的土岭盘踞村口而得名。这种以地形赋名的村寨,在中国多得司空见惯了。
吉象庄风景秀丽,是一处山环水抱之地,四周都是疏密有致,青翠欲滴的毛竹林,空气清新如过滤般,清凉如水,沁人心脾。人生活在其间总会感觉亲近舒爽,思绪翩跹,诗意盎然。每个从山外进到寨子里的人,看到这般满目苍翠的景色,再复杂的心情也会归于无比平静。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贪婪地呼吸这里的清新空气外,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捎带一壶两壶水回去煮饭烹茶。不少县上的领导来考察后,都不禁感叹道:“啊!自然为大,这里实在太漂亮了。老了真想结庐于斯,终老于这山水林泉!什么荣华富贵都不想了。”
吴秋月就出生在这个叫吉象庄的小村庄。
山里人靠山吃山也养山护山,山自然盛产木材。因此,房子都是吊脚楼,木板房,楼上住人藏匿五谷和金银细软,一层木板之隔的楼下,则放置四季常用农具和圈养六畜。楼上楼下昼夜发出声响,人和动物却听得习以为常,相安无事,一派宁静祥和。
这山里人,世世代代都精心经营着这一脉脉山一条条水,粮食和日常用度便出在山水间。家添人丁了,便在寨子后面的半山腰上多开垦几块梯田或多种几亩毛竹,然后继续子承父业,重复着祖先的生活规律法则。
因为地势偏远,信息闭塞,国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刮起的改革开放春风,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才吹到山里。山外,一些寨子的年轻人去广东等沿海省份打工挣了钱的消息不胫而走,诱惑得吉象庄年轻一代躁动不已。末了,就跟着亲友的亲友,我捎带你,你捎带他,三五成群地离开吉象庄,到沿海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打拼世界去了。
年轻一代的梦想在冲外,他们需要寻找远方的自己,需要寻找圈子以外的人生。
家里有人在外打工,这家就多了条进财渠道,月月就会收到邮局送来的汇款单。这些钱除了能帮衬家庭开支外,还可积攒下来用于家庭大的建设投资。三五年间,家里有人在外打工的,都相继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活得英英武武。家里儿女小,人手缺的,一时没人外出打工,父母的心也痒痒的,吃饭时不忘叮咛儿女多吃一碗半碗,心里恨不得吹气球般将儿女吹大,好为家里也能早日盖房娶媳生娃。农民嘛,谁不是这理想?帮孩子盖一院房,娶一个媳妇,抱上孙儿孙女,成了爷字辈的人,这做父母的责任就算尽了,就可以翘起二郎腿,冬晒太阳,夏乘荫凉地享福而无人非议了。
最近的十五年,吉象庄的人是最能深切地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的。很多东西从无到有,从低档追求高档,从高档追求到更高档,比如,吃的方面,从原先的一月吃一次肉,到现在的猪肉断餐不断日;视觉享受方面,电视机从黑白变大彩电;通讯方面,从广播到家庭固定电话到用上手机;交通方面,代步的自行车换了摩托车后又开始立志要开上小轿车了;水泥路通到乡里又通到村委会;住的呢,村里人起的房子,不再只兴吊脚楼了,要起就是两三层的钢筋混凝土楼房,不惧地震不怕洪涝,外镶琉璃瓦和瓷砖,内刮涂料墙漆,辉煌豪奢如宫殿庙宇。
时代不断进步,物质不断丰富,寨子里竞豪奢比阔绰的攀比心,对金钱物质的贪欲心也就跟着调动起来了。真是没吃过肉不知肉味,吃了肉后就戒不了肉了。老一辈的人大多仍在本本分分地种树伐树耕田种地,年轻人却不安分,八仙过海各走各的来钱路,狠不得自己成了装猪的笼子搁水里,每个眼儿都能进钱。反正本朝的邓公说的,不管是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能弄来钱,就是本事就是大爷,就能活到人前去。
吉象庄这闭塞的一隅,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心照不宣,新时代了,不能在寨里建上一幢楼,就是孬种,让父母脸面无光。有些人的房子才起十多年,逢人就说是老房子了,说自己没能力盖新房,是自己没本事,寄希望于孩子,给儿女们传导着压力。寨里年轻人也不多,竹筒倒绿豆搬,撒完出去也才四五十个,撒在中国满天星般密稠的城市里,互相见面都难,谁靠什么门路来钱,自己不说,谁又知晓呢?大家也没那么八卦,都忙挣钱,懒得过问。警察不找上门,钱就是干净的。
吴秋月的父亲吴再猛今年五十岁了,人过中年肌肉骨骼收缩,浓缩了嘛,一般都会变肥胖点,可他仍是当小伙子时那绿豆芽般的身材,除了脸色黑点,脸上沟壑多点,牙齿被香烟熏得黑点以外,和二十年前没太多变化。他是吉象庄里同龄人中唯一没有到山外世界打过工的。他不是不想去,是寨里开始有人外出打工时,他那大半辈子咳嗽不停的老爹和佝偻矮小的老娘当年给他娶下了邻寨的俊女子王淑,新婚燕尔,谁也不想离开谁半步,都贪恋着对方的温情和肉体。后来,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有了女儿吴秋月和儿子吴秋亮后,上有老下有小,偏偏老爹老娘的身体又一年不如一年,先是病,后是瘫,末了是老死,直弄得吴再猛夫妇除了四季农时不误外,就是照顾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养老送终,不敢出远门半步,都是在寨子所在的这几条水,给别人做木工盖房子。
寨子里,很多人家都起了新房子了,唯独吴秋月家没起。真是卖苦瓜的吃苦瓜钩,煮菜的最后一个吃饭。吴再猛也想盖一院新房,这样儿女回来,自己有面子,亲朋好友来了也好看,有也更多地方住宿。可吴秋亮还在读着大学,家里没多大收入,只能安心住着老房子。
吴秋月姐弟俩从小就与众不同,特别爱念书,寨里的小学只办到小学三年级,读四年级后就要步行二十公里到乡上去读五年级和初中,他们就是凭着那份热情,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吉象庄,成了寨里人的骄傲和名片。
读书人哪朝哪代都是家族的门面啊。吴再猛住在老房子里,却培育出两个大学生。寨里人就迷信地说他家住址风水绝佳,谁家住了谁家出状元文曲。寨里人这么一传说,他渐渐地也得到暗示,家里住的地方没准就是个风水宝地呢。有这心理后,他反而不急于拆老房子兴建什么新房了。
吴秋月和吴秋亮也不同意拆,他们要的是一个家的念想,起了新房子,可儿时的记忆就抹掉了。游子回到故乡,更多的是想找回幼时的美好记忆。哪个山头长什么野果,哪条小水沟里长什么鱼,哪个地方自己曾做过记号,哪间房里住过哪个亲人,哪张椅子常年坐着哪位太爷或太婆,游子一回到去,睹物后便会勾起孩童时的一桩桩美好往事。故乡真该是尽量保持原样才好,游子回乡能睹物思亲,可以凭吊过往的人生。用吴秋月对弟弟说的话说:故乡就是要留得住乡愁。
吴秋月对弟弟说,起了新房,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抹杀了,故乡成了异乡,故乡不再了。以后我就懒得回去。吴秋亮也跟姐姐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乡里和县上都派人来寨子里开过会了,跟乡亲们言明要开发旅游,也做了约法三章,所以寨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随便砍伐,寨子里的老房子一下子成了重点保护的宝贝,不能再拆,要拆得经过乡里和县上批准。
吴再猛这下不急于起房子了,因为寨子里也有几户是住老房子的,穷富有伴,人的心里就容易平衡了。他的儿女读了大学,女儿在桂林工作,儿子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房子起了也是浪费,再说了,去哪儿找块宅基地能保证让子孙出大学生的?
房子的事不急了,就变成急女儿的婚事了,做父母的一生总有操不完的心。寨子里跟吴秋月同龄的,乃至小五六岁的都已成家,有的还当了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寨子里的风俗,谁家的女儿嫁了,都要到各家各户报喜,然后要送各家一些新郎新娘买的礼物。新时代了,不办婚宴可以理解,但要是不送礼物给乡亲们,那就是另类。女儿都二十九了,虽说读了大学,在外工作,可还没结婚,紧催之下,终于对婚事上心,说是找到了个男朋友。可是毕竟还没结婚呀。老家的风俗,吴秋月姐弟也懂,你没送过礼物,不言明过乡亲们,大家就都知道你还没嫁出去。
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里的大龄未婚男女多如牛毛,城市人也觉得这很正常。那是大地方,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林子大了,物种就免不了丰富。人,为什么非得结婚呢?大科学家牛顿和天朝的某位女副总理等人不是终身未婚么?可山里人经见世面少,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没有见过那样的人生和那样的世界。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不能因为世上有黑人,就要吉象庄也生个黑种人出来。你吴秋月读了大学,在外工作,确实是件荣耀门庭之幸事,然而你若是年纪太大找不到男人嫁了,他们就会在背后冷嘲热讽你,说你变态,让你和家人都脸面无光。大学生又怎么样?都嫁不出去,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有什么值得神气的呢?
吴再猛是走家串户干木工和建筑工的,闲时又爱赌点钱,去的都是人多之地,所以他喝了酒后偶尔听到这些话,心里难受,只能再多饮几杯,喝醉了就听不到这些冷言冷语了。他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人物,所以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人言可畏,口水和谣言也能淹死人。只有他喝醉了,别人才不会有意无意地问起女儿的婚事来。他烦透这些爱管闲事的长舌妇和长舌男,自己的屁股都没空去擦,偏偏对别人的事儿上心好奇。为此,他也想撒些谎,说说女儿怎样能干,也想吹吹牛,道道女儿找了个有权有势有钱的男朋友。可纸包不住火,牛吹大了他怕真相面前难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喝酒喝酒吧,壶中有日月,酒里天地宽。喝了酒,什么烦心事都会暂时过去。老婆子见他比自己还焦急,上次只好亲自跑一趟桂林,到前线督战。吴再猛发话了,要是秋月妈不去,他亲自去。秋月妈想,女儿毕竟跟妈好说话一点,就来了。她来了趟桂林,见到女儿的男朋友卢烟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向老头子交差了。老头子听了,心花怒放,就差出去张扬一番了。
这一天吴再猛收到吴秋月发过来的准女婿的照片,又听到儿子经过一番打探后报告消息,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才真正放心一点。夫妻俩商量着,赶紧把家里的老玉米粒碾了,用来给两头猪催肥,赶紧催女儿带男朋友来趟家里,时机成熟了过年时就杀猪办婚宴。现在吉象庄已被县上写进旅游规划里了,搞旅游成了板上钉钉之事,女儿要是带男朋友回来,他一定好好吹吹吉象庄的好,将他所了解到的旅游方面的信息全告诉他,让他爱上外家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