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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寒露节气,这寒,原是凝在草叶尖上一滴欲坠未坠的露,如今,却沉沉地凝在了人的心坎上。它不像冬日那砭人肌骨的凛冽,倒像一种无声无息的浸染,从脚底的青石板,顺着经络,慢悠悠地往上爬,直爬到你的指尖微微发凉,才教人蓦然惊觉:秋,已深了。
天地间正进行着一场盛大而静默的删繁就简。夏日那蓊郁的、几乎要流淌下来的绿,此刻被漂洗过了一般,泛出些苍黄或沉郁的赭石色来。荷塘是瘦尽了,往日田田的叶子,如今破败地垂着头,蜷缩成寂寞的姿势,露出一池暗沉的水影,偶尔有枯硬的梗,像一声欲说还休的叹息,直挺挺地刺向空蒙的天。蝉声是早已哑了,那曾经鼓噪得叫人心烦的盛大乐队,不知何时已散了场,只余下空旷的舞台,让位给墙角石缝里,那一声声清冷而断续的蟋蟀的哀吟。风也变得疏朗,一阵一阵地掠过,不带丝毫缠绵,只将枝头最后几片顽抗的叶子,干脆利落地扫下来。那叶子,旋着,舞着,落地时发出一声极轻极干的脆响,像是岁月合上一页书的声响。这便是寒了,是删减了所有浮华与喧嚣之后,生命裸露出的那副清癯的、真实的骨架。
然而目光向南,江南的天地,却正被一种迥异的气息笼罩着。那太阳,不再是秋日应有的明净与温和,反倒像夏日最后的、不肯退位的暴君,倾泻下白晃晃的、熔岩般的光与热。这光是有重量的,黏稠地压在行人的脊梁上,教人透不过气;这热又是浮着的,贴着皮肤,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汗,腻腻的,总也不得干爽。你看着那明晃晃的日头,晒着依旧浓绿的香樟树叶,晒着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水,甚至晒得柏油路面升起袅袅的、扭曲的虚影,一切都仿佛仍在盛夏的梦里未醒。可你若静心去感受,却又分明能在这暄热的底子里,尝出一丝异样来。那风,终究是不同的了。即便是在正午最酷烈的光线下,偶尔也会有一缕,不知从哪个巷口逸出,带着一丝极其隐微的、来自远方的凉,像一句谶语,轻轻地擦过你的耳廓。还有那傍晚,夏日里漫长的、迟迟不肯落幕的黄昏,此刻也缩短了,天色说暗便暗,那暗下来的速度里,便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属于秋的决绝。
于是,我坐在这南北之交的某种“界限”上,身体感受着这江南迟暮的、虚张声势的暑热,魂灵却仿佛已飞渡关山,浸入那北方广袤的清寒里了。这是一种奇异的割裂,却也是一种更深的融合。这眼前的、最后的酷烈,与那想象中的、已然降临的清寒,它们何尝是对立的呢?它们原是一体两面,是时序更迭这出大戏里,一幕辉煌而悲壮的转场。热闹是它们的,是这太阳,是这草木,是这仍旧奔走于炎暑中的尘世。而这由外而内、终于弥散于天地间的,清坚决绝的秋意,才是我的。
它不来不去,就盘桓在心之一隅。它让我看清了繁华背后的凋零,也让我悟到了凋零本身,或许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坚忍的积蓄。这寒,便不再是侵袭,而成了一种守护,守护着一片内心的、不受扰攘的清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