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充斥着杀虫剂的味道夏日午后,她家里的味道总是这样的,因为住宅很古旧,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集资房,房子的管道年久失修,蟑螂横行。常常是一推开门,就有蟑螂从宽厚的木门上往下簌簌地掉,夜晚更甚。她听说,体型稍小的蟑螂会在夜晚顺着人的耳道进入大脑,在里面产卵安巢,在营养丰富的脑皮层过起几世同堂的蟑生。她在很多个夜晚会突然惊醒,使劲摇晃脑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声响,她认为耳道有异物的话,声音应该就像是妈妈替她采耳时偶尔会响起的隆隆的下坠声,确认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后她才能把头放在枕头上入睡。
事情就在她醒来摇头晃脑之后发生的。她摇着自己的脑袋准备再次安心的入睡,这时一种声音传来,这是一种钻破耳膜的声音,橡胶与地面激烈的摩擦的声音,直钻破耳膜冲向心脏的声音。可是家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在家,母亲正在另一个房间午睡。这声音又戛然而止,她有些不安地坐着,脚趾局促的扣着床单,膝盖蜷缩到胸口,薄薄的毛巾被堆在身边。她一身冷汗的望着窗外,外面是潮热的夏风,挂着几只蝉的老槐树被吹的树叶轻晃。她平静下来,嘲笑自己有些太胆小,拉起身边的毛巾被准备再次入睡。她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听到母亲的手机响了,她有些担心母亲有没有听到。
铃声响了一段时间后,妈妈接了电话,她暗自松了口气。她听见妈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从睡意惺忪慢慢变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声哭泣。
她和妈妈并肩站着,看着父亲的身体被推进一个大炉子里。炉子里正往外冒着火焰,和她熟悉的蓝色的温和的小火焰不同,这火焰夹带着一只怪兽,一簇一簇的火焰在她看来毫无温度,一点一点的将父亲的躯体包裹起来。父亲的手,她直盯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粗糙,常年的木工活给父亲的打手上留下了洗不掉愈不合的伤口。记忆里来找父亲做活的也都是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交给父亲自家的小凳几或者断了腿的方桌。父亲总是和和气气的接过,从上衣的右口袋里掏出一只脚缠了胶布的眼镜戴上,仔细端详了手里的物件后,告诉来的主顾大概的价钱。一番讨价还价后把物件拿回屋里,放在工作台上,细细打磨修理。父亲时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能赶上木匠的盛兴时代,只能做这些修修补补的活计,粗糙廉价的木料在父亲手里像是有了生命,变化成各种需要的模样小巧的零件,稳妥的把各部位链接在一起。她在父亲的膝上度过了大多数的童年时光,看着一块块木头在父亲手里开出根枝缠绕的花。
现在她看到的父亲的手,像是枯死千年的老木翻出土地的根,苍白,无力。她看着父亲的身体被推入面前的大火炉,火焰把父亲完全吞了进去,轰的一声,她又突然感觉到了灼人的热浪。她抬头看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的站在她旁边,她看到母亲的眼睛,很干涩,像是干涸的泉眼。她摇摇母亲的手臂,母亲低下头看着她,笑了笑。
母亲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父亲的照片贴在盒子前面,还是剑眉星目的父亲,只是照片是黑白的,和她往日见到的父亲不一样。她突然明白了,真的永远失去父亲了。她顿时觉得很悲伤,这种悲伤从胃部开始,在胃里打了一个结,然后胸口开始发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冲向喉咙,一路颤抖着奔向眼眶。母亲不说话,也不安慰她,只是抱着装着父亲的小盒子看着她。她从溢满泪水的眼睛看出去,看到母亲模糊的身影晃了晃,然后毫无生机的倒在地上,像一只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