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的尖端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滑过,地上的灰尘被它清理出一条线,不规则,证明了它的轨迹。然后,它累了,轨迹生长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干脆悬停在那儿,摇晃着像不倒的精灵。于是,它悬停的地方成了我们攻击的对象,手一起,空气便被鞭子划破了空,然后又极不情愿的把自己砸在陀螺上,灰尘们也四处逃离,生怕被卷进这场事故中,而陀螺又自顾自地往前行进。它不能停,因为一停下来,又有一条鞭子砸下来,这对它和鞭子都不是好事,所以它一直转着,连停下来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游戏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鞭子在我手里细的像条线后才停止了这种游戏。十几年前的小世界里是没有塑料玩具的,塑料玩具是需要钱的,一群光脚丫的孩子才不会用钱去买一堆塑料。然而我们却是需要玩具的,于是光脚丫的孩子跑到柴火堆里,在干枯了的柴火堆里找了几段干枯结实的木头砍成几段,开始了我们自己地造物之旅。
有了热情,才有了游戏的意义。陀螺本来就在树干里,我们的任务只是把它挖出来。于是我们用削铅笔的小刀开始了浩大的工程。因为我们的手实在太小了,小到只能握起削铅笔的小刀,我们是不能用菜刀的,第一,菜刀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重,在孩子手里就是任性的家伙;第二,菜刀是大人们的专属品,母亲用它切着各种食材,然后再把它们做成食物,父亲倒是不经常用,因为他经常都不在家里,所以也就用不着;第三,刀永远是嗜血的,刀即使面对着石头也不会展示它的软弱,但我们不是石头,我们只是一堆柔软的肉,肉被切开会痛,会流血,于是我们都恐惧着刀,努力地不去接近它。所以削铅笔的小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它安全,可以控制,即使它划开了血肉,那也是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最终,我们几乎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陀螺从树干里挖了出来。
陀螺的形状决定了它只能用陀尖接触地面。地面是石头做的,陀螺是木头做的,木头在石头上旋转会磨损,过不了多久陀尖就会被磨成秃子,失去原本应该有的旋转快感,我们自然不会让自己的辛苦在几天后就变成一堆废木头,所以我们会在陀尖里钉进一颗钉子,让钉子去代替陀尖去和地面接触。钉子在这里成了游戏的牺牲品。
钉钉子进入一个木块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同伴们大都没有好办法,他们的手太小了,太柔软了,没有办法把一颗钉子固定住的同时用锤子把它钉进去。但是父辈们就不同了,他们的手上有厚实的老茧,可以把钉子吸在手指上。当孩子们去找自己的父亲帮忙时,他们总是是很乐意的,他们常年在外做工赚钱,能回来的日子不多,能和儿子交流的时候更是少见,所以他们一句话也不会说,拿着孩子做出的小玩具,只用几下,就将一项艰难的工作做完了,把钉子、对孩子的感情以及自己的童年也一并钉了进去,并且做得悄无声息,就像他们的父亲那样做得悄无声息。
人类的幼仔是残忍的。 所有的蚂蚁和蜻蜓都惧怕他们,他们会把所有的蚂蚁都踩在脚下,把蜻蜓的翅膀掐断,而把翅膀掐断只是因为嫉妒,不是嫉妒它们有翅膀,而是嫉妒它们会飞翔,掐断了翅膀也就剥夺了飞翔的能力。这种残忍在制作陀螺中也不可缺少,我在前面说到过鞭子,鞭子在这个游戏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首先,它避免了我们用手直接去接触一个结实的木头,其次,它无意中延长了我们的手臂,使我们能更加结实的抽动陀螺。为了这条极为重要的鞭子,我们把门前所有桑树的皮都剥了下来,在原来的地方留下一根根白色的光滑的树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它们会逐渐失水,变成老太太干枯的手指,在太阳下缓缓死去。我不知道当树枝被剥皮时会不会恐惧地叫,就算是会叫,我们也听不见,人的耳朵只能听见同伴的声音,有时甚至连同伴的声音也听不到。
到这个时候,制作这些玩具的意义已经超过了游戏本身所带来的乐趣了。
于是在那个夏天后,我们的陀螺就开始沿着自己的轨迹转了起来,一直到某一天我一失手将它掉进了小河里。我便再没见到过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