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

*中国风背景

*参本文解禁,收录合志《三千邂逅》



文/Rui

蓬莱殷天阁,藏《长生诀》一卷。得此诀者,折损往生,以延今世,容色不改,然心气日敝。太元历十二年,殷天阁付与一炬,此诀遂不知所踪。坊间有云,东丘鹏鸟,驾云乘风而往,以擅泄天机、污渎道法为由,衔此诀投往东海。公曰:“天道好还,岂可言哉!”传言之讹,由此可见一斑。

上元节。

偌大的京城中华灯煊煌,莺鸣燕语不绝于耳。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朱雀大街两边便已经铺排开了绵延不绝的商铺,少男少女们沿街嬉戏打闹,稚儿举着糖葫芦笑语声声。满街喜庆欢愉汇聚成东风春雨,衬得这盛世繁华愈发动人。

沿朱雀大街上行百步,过一座汉白玉拱桥,便是宁静澄澈的青平湖。湖畔围满了前来放河灯的人们,一盏盏明灯承载着无尽相思,随碧波悠然远去。素月分辉,银河掠影,对岸的火树银花和雕栏画栋沉在湖心,由粼粼水波划开一道道细碎的光影。乌篷船里坐着弹奏琵琶的歌女,一曲《一丛花》,曲曲折折,混杂着少女们甜蜜欢快的笑声,逗引得月亮也不禁探出云层来。

“小姐,你看!”

头顶绽开繁华绚烂的烟火,灯火璀璨,一时之间,暗夜恍如白昼般明媚耀眼。明眸盛装的少女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河灯,看着天上的烟火拍手嬉笑,欢欣雀跃。

这其中,一位年轻的姑娘尤为打眼。她并不似身边的少女们那样激动欢喜,而是抿唇轻笑,颇显淑静婉约。她一袭鹅黄纱衣,云髻半偏,斜斜插着一支白玉流苏的簪子,肤白胜雪,额心点着赤红朱砂,气质很是出尘。绚丽的灯火明灭不定,更是衬得她容颜惊艳。往来的俊美少年们看见她,总不免驻足凝望,也有大胆者想上去搭讪,但那少女竟如惊鸿掠影一般,人群拥挤,眨眼间就不见了芳踪。

放过河灯,看过庆典,上元节的种种花样都玩了个遍。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难得出一趟门,热闹的上元节便成了城中姑娘们最期盼的日子,这位鹅黄衣衫的少女自然也不例外。捞金鱼,看把戏,套瓷瓶,若不是打更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她这流连忘返的样子,真不像能舍得归家去。

身边一个小姑娘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咱们该回去了,再晚些,老爷会生气的。”这个小姑娘身着玄色半袖衫,袖口绣着一圈金线,正是富家大院中上等丫鬟的打扮。那鹅黄衣衫的少女想了一想,偏头笑道:“爹爹生气,只会责我骂我,你着什么急?”小丫鬟央求道:“小姐,我的好小姐,算婉儿求你啦。”那少女掩唇轻笑,俏生生地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怕回去晚了,赶不上见你的茗烟哥哥吧。”婉儿被说破心事,不禁绯红了脸。两个姑娘嘴上是互相打趣,脚步却袅袅娜娜,往人群外款款移去。

朱雀大街上还是人声鼎沸,嘈杂喧闹。为了避免被人流冲散,她们二人只好抄小路行进,果然安静许多。巷子里夜风阵阵,飞檐下挂着的风铃轻巧摇晃,清脆的叮铃之声很是悦耳。天上圆月高悬,薄云慵懒流转,倒是别有一番清雅孤高的滋味。

走着走着,那富家小姐打扮的姑娘突然顿住了脚步,低声问:“婉儿你听,是不是有笛声?”婉儿凝神细听,果然有一阵清越的笛声,从巷子深处潺缓传来。刚待答言,她家小姐便自言自语道:“上元佳节,家家热闹欢喜,此人的笛声却为何这般如泣如诉?这曲《凉州行》乃是开元年间李谟所作,若不是颠沛流离,客居他乡,怎会吹奏出这等幽怨伤怀之意……”她听得如痴如醉,不自觉便循着笛声往巷中走去。婉儿不通音律,自然不知道她家小姐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她顺着笛声疾走,忙在后面连声喊道:“小姐,小姐,你等等婉儿!”说着便也追了上去。

深巷里酒香缥缈。一间清冷的酒肆前,人影稀疏,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支着书箱木棚,倚靠着黄木栏杆,举笛奏乐,翩然欲飞。他青衣猎猎,黑发低束于脑后,随风轻轻翻飞。葳蕤光影映衬得他脸庞半明半暗,越发显得他身姿颀长,丰神俊朗。只是这笛声太过沧桑凄恻,不懂之人,只道是乐音明媚;懂得的人,才能识得这曲中万般哀思,百转千回,直教人泫然欲泣。

一曲终了。

少年轻叹一声。收好乐器,打点木棚,刚要抽身离去,不经意间抬眼,却看见那鹅黄衣裳的少女怔怔站在不远处,满脸清泪,望着他不发一语。灯火阑珊,四目相对,夜风如约而起,仿佛是轻柔哀婉的叹息。

他淡然一笑,躬身施礼,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不才,深夜献拙惊扰了姑娘,万望勿怪。”

她连连摇头,胡乱拿手绢拭去泪痕,福身回礼:“公子委实过谦,这曲《凉州行》,小女从来不曾听到有谁能吹得这般…这般…”她哽咽着,不知该如何接续,斟酌半日,最后只得长叹一声道:“小女阅历过浅,识不得曲中真意,唐突了公子,还请公子海涵。”

少年不曾说话,只是安静地凝神注视着她。半晌,他浅浅勾起一缕微笑,柔声问道:“依姑娘听来,曲中所言,该是何事?”

她沉吟片刻,方才轻启朱唇:“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她不正面作答,而是低声吟诵了一阙宋词,正是苏东坡的《卜算子》下片。那少年听她这样缓缓吟咏,瞳眸却豁然明亮了些许。她又思索了一阵,忽而摇头道:“却也不对,公子,恕小女愚钝,此曲…小女不知如何作解。”

他朗声笑道:“姑娘将我与苏子瞻相提并论,在下已然不胜惶恐。”谁料少女正色道:“便是苏子瞻也不能写尽世间百态,公子又何必自轻?假以时日,凭公子之才,这词曲上的造诣,未必不可望其项背。”

他低低笑着,神色却复杂难测。他不知是笑她这一本正经的天真话,还是笑自己突然被一个少女高看的落魄处境。那少年的视线原本一直流转在她脸上,此刻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他轻声回应:“借你吉言。”

一时两两无话,唯有纱笼随风摇晃,鸳鸯瓦上滴下水珠。他突然就着这灯火微光,铺纸研磨,笔走龙蛇,挥毫舒展起来。不多时,一副画像已经落成。他将画卷折好递与黄衫少女,抱拳说道:“沦落之人,身无长物,唯此笔墨丹青,赠谢姑娘知遇之恩。”只见那画中人一袭鹅黄纱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栩栩如生。这般灵动的画技,就是在这京城之中也是屈指可数。她惊讶之余,又看见画卷左侧题着一行苍莽遒劲的草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丙申年正月十五题赠白琅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名唤“白琅”的姑娘心下大感诧异,到底是活泼明艳的少女心性,见这少年才华卓绝,她好奇之下也忘记了礼数往来,未加敬称谦称。那少年淡淡笑了一笑,月色清冷,竟显得他脸色有几分苍白。他娓娓说道:“京城之中,何人不知相爷府上有一位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千金,通文墨,晓音律,知词曲,琅嬛绝艳,世无其二,”他顿了一顿,用极为渺茫的语气幽幽长叹一声,声音低不可闻,“此番能找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此生…此生,再无遗恨。”

“小姐,你叫婉儿好找!”巷子七弯八拐的,笛声又戛然而止,是以婉儿兜转半天才找到白琅。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陡然看见自家小姐和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男子站在一起,二人相隔甚近,小姐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她一时只当这少年同那些登徒子一样,色眯眯的不怀好意,把她家小姐给欺负得眼泪汪汪的,当下便柳眉倒竖,叉腰怒斥道:“兀那泼皮,离我家小姐远点!开罪了相爷的千金,保管你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白琅连忙呵止:“婉儿,休得无礼!”她转向少年赔罪:“公子见责,我家丫鬟不知礼数,烦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白琅出身书香门第,最是敬慕读书人,又知他们多数脾气古怪,恃才傲物,她自己本身心性纯净,也丝毫不觉得给这少年赔礼是纡尊降贵。看在婉儿眼里可不一样了,她家小姐是什么人?大家闺秀,相门千金,岂能给一个穷酸秀才福身赔礼?正目瞪口呆之际,只见那少年快步上前将她扶起,轻声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请起。”白琅这才起身。

“公子,小女有一事不明,”白琅眼波流转,温柔笑道,“赠人字画,题不题受赠人尚可商榷,但不点明字画出自谁手,倒是闻所未闻,公子此举可有深意?”

她这是拐弯抹角问他的名字,他心下了然。这番话问得俏皮可爱,可他却恍若未闻,只是定定站在那里,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半晌,方才缓缓叹息一声。

“白狼,你这辈子,不该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小姐,小姐?”

耳边传来轻柔温存的呼唤声,熟睡中的少女微不可见地蹙眉,悠悠转醒。

“小姐,我们到了。”

“咦?”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觉察到,马车已经停止了颠簸。掀开车窗的纱帘向外望去,只见远山如黛,层林尽染,新叶和杜鹃在山丘上织成一片锦绣绒毯,凉风刮过,簌簌有声。山峦上初落新雨,郁积的凉意直沁肺腑。白琅甫一下车,婉儿便将织锦长袍披在她肩上,她站定抬眼,匾额上“永定寺”三个字便映入眼帘。

“爹爹先进去了么?”白琅转身问身旁的侍女。婉儿嘴快,抢着答道:“宫中有人传话,说是朝里又有要紧的事情,老爷还没上完香,便忙不迭赶着进宫面圣了。”白琅点了点头,眼神却止不住地有些忧愁。父亲是当朝宰辅,政务繁忙,如今他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比当年了。每年来永定寺烧香拜佛,是父亲唯一能好好放松修整的时刻,然而……她摇一摇头,甩开这些忧思杂念,拾阶而上,进了寺庙大门。

“施主这边请。”

佛门净地,自然是见不得寒兵利刃,带不了太多侍卫。于是白琅只命几名婢女跟随着进了前厅。每年来佛寺祈福之前,她都要虔诚地斋戒沐浴。虽则所求之事,不外乎四海承平,亲戚平安,但世事难料,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什么无妄之灾降临呢。

刚在蒲团之上磕过几个头,正待起身,突然听得婉儿大喊一声“小姐小心!!!”白琅只觉得自己猛地被人往前一推,身子失去平衡,重重跌在地上。她大惊之下回头去看,却见到刚刚她跪坐朝拜佛像的蒲团之上插着好几枚毒镖,毒液将蒲团的绒线都浸得发黑。婉儿只顾推开她,却不防自己也狼狈地扑倒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大厅之中乱成一团,婢女们惊慌逃窜,连连尖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白琅吓得花容失色,她不会武功,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人要刺杀她。这样生死一线的场面,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哪里反应得过来?她脑子里乱作一团,又是害怕又是惶急。但见婉儿扑在那里,她急忙爬过去看,原来婉儿为了救她,身上竟然中了一镖,嘴唇发黑,已经奄奄一息。

“婉儿!婉儿!”白琅急得哭出声来,她哪还顾得上什么闺秀仪态,只是不停摇晃着婉儿的身子,“婉儿你醒醒啊,婉儿!”

“小姐…..快….快走….别管婉儿….”婉儿拉着她的袖子,气若游丝地央求着。白琅一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贼人既然处心积虑要杀她,就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让她跑掉。如今婉儿中毒,凭她一个大小姐的脚程,拖着伤员,又能跑到哪里去?索性豁出去拼一把,是死是活也不过听天由命,谁又怕死不成!

这样想着,她干脆不逃了,果断地撕下袖子上一块绢布,将随身携带的草药倾倒出来覆在婉儿身上的伤口边缘,聊作缓解之效。这时只听大厅横梁之上传来一声嗤笑,那躲在暗处的刺客见她跟个傻子似的,不去逃跑,反而留下来救治一个小丫鬟,不禁嘲讽道:“死到临头,还做这些假仁假义的把戏,你们白家果然都是一样的货色!”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既已冷静下来,白琅便也冷冷开口反击,“欺负几个文弱女子,阁下怕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你是不该死,可你爹该死,小姑娘,要怪就怪你爹不自量力招惹上了咱们,你去了阎罗殿,可千万别觉得冤枉!”

“嗖嗖嗖”几声,毒镖再次破空而来。白琅到底是个小姑娘,张皇失措,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抱紧怀里的婉儿,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完了完了,爹爹,娘亲,女儿不孝,要让你们蒙受白发送终之恸了!”可怜她才刚刚及笄,上苍无德,竟然要她在青春华年以这种最狼狈最冤屈的样子死去,好不甘心!

“刺啦——”

罡风猎猎,一支破魔箭凌厉地穿风而来。只听横梁上传来一声惨叫,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刺客,此时突然跌落在地,身上横插一箭,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白琅等了半天,并没感到有毒镖扎在自己身上,诧异之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青衣翻飞,袍袖飘曳,一个玉树临风的背影正凛然挡在她面前。那岿然不动的样子,就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她分毫。白琅怔愣在那里,这情景让她根本做不出反应。那少年也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他突然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脚尖轻点,片刻之间已经逃出寺庙几丈之远了。

“等一下!恩公,婉儿,婉儿还在……”她只觉耳边风声阵阵,刮得脸颊生疼,然而一想到只有自己逃出生天,婉儿还生死未明,连忙挣扎着想要下来。可那少年只是一昧提气运功,在树林之间飞速行进,根本不理会她。白琅心下恼怒,挣扎得更用力:“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去救婉儿,你放开我!”

突然腰上一紧,是那少年发力让她靠得他更近。白琅何曾与一个男子这般亲密过,她又惊又羞,慌乱中扯掉了少年头上的斗笠,然而这下,她更是彻底呆住了。

疾风扬起少年飘逸的黑发,他朗若疏星般的眉目,冠玉般英气逼人的脸庞,红宝石一样滚烫灼人的眼睛,都是她见过的——那日上元节,深巷之中与她讨论乐曲诗词,赠她笔墨丹青的,正是眼前这位将她从刺客手里救下,抱着她疾走狂奔的少年郎。

“相信我。”

这句话仿佛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白琅身子微微一震,乖乖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她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脑中嗡嗡轰鸣,心跳起伏的声音如雷贯耳,她这是怎么了?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动,活了这些年岁,从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少年抱着她用轻功跑了多久。等到确认彻底安全了,他才将她轻轻放下,躬身道:“适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向姑娘解释,婉儿姑娘身中之毒已经解开,在下是趁小姐闭目不察之际,从刺客身上寻来解药的,在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姑娘若要打骂,不必客气,在下绝无怨言。”

他这副温良恭敬的样子,倒和刚刚那个蛮横不讲道理的家伙判若两人。白琅心觉自己错怪了他,但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这回是他感到奇怪了。这丫头心也真大,刚刚还生死悬于一线,这会儿甫一脱险了,竟笑得这么开怀。他皱眉不语,拱着的手杵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倒是落了个尴尬。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白琅盈盈浅笑,听得婉儿无虞,她一颗心自然“咕咚”一声沉到了肚子里,少女心性一展无遗,“明明不能很熟练地用些谦词敬词,偏偏一本正经的,把样子学了个十有七八;明明是个文武双全的高人,偏要背着书箱纸篓,四处变卖墨宝;‘在下’‘在下’的,偏又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叫人不知道怎么称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说着便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少年愣怔半晌,反应过来之后,才愣愣地问道:“你是在取笑我?”白琅促狭地眨眨眼,不置可否。他哭笑不得,最后投降般叹了口气,笑道:“也罢,既然左右是躲不过,我还不如不躲了。”他定定望着她,眉眼之间似乎落有层层星光。

“在下源博雅,白琅小姐,幸会。”

“博雅公子客气了,”她微笑福身,轻巧温柔地说道,“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知该怎样报答才好。”

又是救命之恩。博雅身躯微微一震,并不答言,只是垂眸凝望着她,眉宇微锁,神色复杂。白琅心下奇怪,但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便过问,只好立在一旁,不做声了。夜风舒朗,林间草木摇曳,姿态如零落的残红。衰草连天而生,落花沁水,直有三弓之远。淅淅沥沥,是落叶一层层铺在地上的暗声。萧瑟之中,竟掺杂着几分惹人心乱的温存。

白琅经历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事情,已经微有困倦疲惫之态。她身子晃了晃,有点站不稳,却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揽入怀中。沉沉睡去之际,只听博雅的叹息声悠远温柔,她以为是在梦中,情不自禁,竟想要淌下泪来。

“当年是我没能保护好你……白狼,但凡我一息尚存,便不会再容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白琅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景象。偌大的庭院,绚烂美丽的樱花树,还有一位身着水蓝狩衣,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她在梦里长出了一对狼耳,还有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穿一身晶紫色的衣裙,拿着弓箭东奔西走,降妖伏魔,过的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但那份新鲜真切的快乐,即便在梦里她也感到甘之如饴。

只是……梦里有个人离她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雨夜之中,他们似乎已经取得了胜利,明明她也该跟着感到高兴的,但那个人孤独悲痛的哀声,像烈火一样直往她心里烧去,连带着骨头都热辣辣的疼。

出什么事了呢,真的不希望他难过啊……她在心里低声祈祷。一切都无法解释,为何那个人的悲伤,会让她跟着痛苦至斯。

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白狼,白狼,白狼。一声接一声,直到精疲力尽,直到声嘶力竭。

“你醒了?”

古旧的窗棂浮着灰尘,斜阳从槅扇照进来,被分成几块细碎微小的光斑。博雅站在桌前,提着茶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小声谢过,随后静静依靠着床头坐着,沉默不语。

“现在还不方便送你回丞相府,等我明天一早进城探明情况,咱们再做打算,”他向她轻声解释,随后感时伤世般叹了口气,“这些明争暗斗,历朝历代都是一个样子,我真是看腻了。”

白琅轻巧一笑:“这话说的,倒像你经历了好多朝代一样。”博雅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但很快隐去了,快到让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淡淡笑道:“虽然不敢自称学富五车,但史书我好歹也是读过的。”白琅自觉失言,忙道:“我并无此意。”博雅摇了摇头,叹道:“我并没怪你。”

一时两两无话。白琅垂眸半晌,斟酌再三,终于缓缓说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哦?”他剑眉微挑,似乎来了兴致,“什么梦?”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她垂下头去,静静回思着,“梦里的人,我从来都没见过,我梦到我擅长弓箭,还长出了动物的耳朵和尾巴;我梦到我有一位主人,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男子;我还梦到,”她说到这里,抬起眼来定定望着博雅的脸庞,“我还梦到有个我看不清的人,一直在哭……我……不知为何,我不想听见他哭,他一哭,我也难过得要命…….我想冲过去跟他说别哭了,可是我越跑,那个人就离我越远……很奇怪吧,明明只是一个梦罢——!”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他紧紧拥入怀里。

“对不起,”博雅伏在她耳边低低呢喃着,“白狼,是我对不起你……”他声音中的沉痛和哀伤那样清晰,她几乎是立时湿了眼眶。为什么呢,明明和他认识才不过几天,为什么他的拥抱让她感到如同找到了归宿一样温暖,他的体温让她感到像被春风包裹那样安心?

“你……知道些什么吧,”她几乎是笃定的,声音却止不住地哽咽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过,你不想让我再和你有什么瓜葛,”白琅轻轻将他推开,水波潋滟的眸中,盛满温存的央求和期盼,“告诉我好不好?”

博雅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凄凉地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告诉你又能怎样,我现在只要你能好好的,其他的,我已经没有权利要求了。”她顾不上什么礼数,激动地抓着他的衣角急道:“我不许你说这些!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甘心的!”

他沉默半晌,终于缓缓流露出一丝苦笑。

“你相不相信,这世间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博雅一字一句,凝视着她的眼眸说道,“你相不相信,我已经活了三百余年,就是为了找到你?”

饶是白琅饱读诗书,所知甚广,听了这话还是大吃一惊。她怔怔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博雅的神情那样认真,根本不像开玩笑。她怔愣着忘记了回答,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他长叹一声,原本以为能烂死在腹中,带进棺材里永不见天日的那些话,终于潺缓温柔地,从心底流淌到了嘴边。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既然要说,那就和盘托出吧,他已经不想再在她面前隐瞒什么,“那个时候,你的名字还只是白狼,而不是白琅……”

三百年前,东瀛平安京时代。

阴阳两界出现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异变,各种妖怪、恶灵冲破封印,横行世间。这个时候,出现了一批天赋异禀,以降妖伏魔、驱邪护道为职责的巫师,人们称之为“阴阳师”。在诸多阴阳师中,尤以京都的安倍晴明最为著名。但为了压制八岐大蛇,安倍晴明的人格出现分裂,而其中的暗人格被剥离之后,就变成了搅扰京都平安,为非作歹的黑晴明。安倍晴明一行人在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后,终于在黑夜山下找到了黑晴明,双方大战一场。熟料中途突生变故,安倍晴明阵营中的一位巫女,八百比丘尼,竟暗中倒戈,投靠了黑晴明一方。战局在最后变得非常艰辛困难,险些就要正不压邪。

由于八百比丘尼的倒戈,源博雅和安倍晴明陷入苦战。他们自顾不暇,已经无法去管式神们的伤势。酣战之时,博雅受困,八岐大蛇趁机集中全力攻向博雅,单凭结界的灵力,根本无法阻挡那样强大的攻击,而其他人相隔太远,谁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出手相助。眼见着博雅就要死于非命,大家大惊之下却又无可奈何,却听到博雅突然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样,撕心裂肺地嘶吼了一声:“白狼——!!!!!”

烟雾散开,只见那个晶紫色衣裙的女子,一动不动挡在博雅和大蛇之间,抬起的手臂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她轻轻晃了一晃,转过身来,浑身浴血的她,却像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她微微向博雅笑了笑,那笑容凄艳绝美,让所有人都震动不已。

“博雅…大人,您能无恙,真是太…好….”一语未尽,她已在他怀中气绝而亡。

后来的事情,他已经不愿意再去细想。每每回想这一幕,他就仿佛被掏空了一次灵魂,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焚化成灰。死在他怀里的白狼,是他的恋人,是他承诺战胜黑晴明之后就要迎娶的人。那些温存相依,百转柔肠的回忆,最后变成了剜心蚀骨的刀子,将他一刀一刀剔骨削肉,暴露出血淋淋的心脏来。他抱着白狼的尸身独自坐在樱花树下,谁劝也不听,就是不撒手。人妖之恋,原本情深缘浅,他和她原本就只有一世的时间,轮回之后,这份前缘就会被彻底斩断,连陪着她去死,都成了那样让人心碎的一件事。

“博雅,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样能让人长生不老,华颜永驻的东西?”

他双眸黯淡无光:“要来何用。”

不忍旧友如此悲伤的安倍晴明,长叹一声,将这违逆天命的秘密说了出来:“你和白狼人妖殊途,确实只有一世之缘,她如今转入轮回,你与她本应一刀两断,然而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她毕竟是我的式神,走到这一步,我难辞其咎。”他收起折扇,正色道:“这个东西,我只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你若是愿意忍受长生之苦,不断去寻找白狼的转世,或许你们还能再次相逢。”

博雅听到这里,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晴明,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在哪里。”

“蓬莱殷天阁。”

安倍晴明所言之物,乃是中土道教始祖费尽毕生心血,精研出来的一卷心法。这心法名曰《长生诀》。此诀诡谲至极,能将人的六道轮回转化为今生阳寿,使用此诀之人,容颜不改,但生命元气会日渐消耗,等到将死之际,就证明轮回已经用尽,将面临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的悲惨下场。

一日心期千劫在,前缘恐结他生里。博雅明知自己的结局,但依然义无反顾选择了使用。盗出心法后,殷天阁突然起火,《长生诀》遂成民间流传的一件神物,再也无人知道其去向。博雅本有三世轮回,《长生诀》将其化为了今生三百多年的寿命。他为了寻找白狼的转世,不断云游四方,身份也几经更迭。沧海桑田,等找到白狼的时候,三百年竟如须夷转瞬一般,弹指变轻烟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博雅说到这里,慢慢浮现起一丝微笑,“我知道你如今投生在丞相府中,阖家平安,十分幸福,我时日无多,实在不该再搅进你的人生,再害你为我殒命。但我没想到,你还是会有危险,朝中那些阴谋我本无兴趣,可是关乎你的安危,白狼,我…..我真的无法坐视不理。”

她安静地听他讲完这些,安静到仿佛已经消失了。等到自己察觉时,才发现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博雅…大人…”

这称呼震得博雅浑身一抖。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无暇于他反应,她已经挣扎着从床上站起,跌跌撞撞,扑向他的怀中。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博雅大人,博雅大人……”白狼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您….对不起….让您受了这么多苦……”

“我从小就做着这样的梦,我早该想到梦里的人是您。博雅大人,是白狼不好,让您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对不起,对不起…..”

“傻瓜,道什么歉啊,”他收紧双臂,温柔吻着她的额头,“答应我,你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的,再也不能做那样的傻事。”

她咬着嘴唇,固执地摇了摇头,抽抽搭搭地哭着:“我不要,我不要博雅大人这样,长生一定很痛苦,当年八百比丘尼大人那么痛苦,博雅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博雅大人,就算您走了,白狼也要一直找您,一直一直,直到找到您为止!”

“傻丫头。”博雅轻轻笑了起来。身体轻盈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啊…..看来时辰到了呢。

剩余给他的时间,只够他吻干她面颊上的泪水,那样轻,那样珍重而深情。

“找不到的人啊,就不要再找了。”

Fin

后记

世传《长生诀》密卷并未毁于当年那场大火之中,如此神物,究竟流落何处,世间无人知晓。三百余年之后,时当朝宰辅之女白氏,辞别父相,摒弃文修,精研弓道,云游四海。人传此女倾城绝色,华颜不改,终生未嫁,其荣姿秀态,竟有《长生诀》所言之效。其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忠善得彰,奸恶臣服。是以民感其德,坐地起庙而供之,世称“怀弓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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