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晓甜想,她这一辈子估计都无法忘记爸爸的生日,那是六月二十八号。
每到六月。她都会惴惴不安,总觉得会有些事情发生,但是这些年,由于自己的生活一直很动荡,反而会觉得每年的六月都很平静,直到自己十三岁这年。
六月里的一天,大伟哥出去上班,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一个夜晚,她很平静,还是做完作业看书,看完书睡觉。那天晚上雷子也没有过来,她自己的确有点孤单,不过并不害怕。从八岁开始起,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夜晚都是自己一个人睡觉了,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最开始,她是害怕的,所以她就开了所有的灯,打开电视机。后来,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从住在小姨家里起吧,自己变得不那么自由,无法随心所欲。后来,自己再一个人住的时候,也就不害怕了。不过,这种时候,雷子家的狗补丁要是能在,可是再好不过了。
反正都是热乎乎的活物,万晓甜觉得,人和狗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要家里,除了她以外还能有个出气的,就不会觉得屋里空空荡荡。有时候,狗比人还更好,补丁不会伤害她,她确定无疑。方大伟当然也不会,只不过,他是人,是一个会突然之间出现,当然也有可能会突然消失的活物,补丁就不会,补丁只认雷子,其次,是晓甜。
第二天,她甚至都没有告诉一鸣和雷子方大伟失踪的事情。一鸣当然不在明珠市,他在上大学,雷子第二天有场足球赛。晓甜中午在一鸣家吃的午饭,她也没有告诉一鸣的妈妈梅宝姨。午饭时,她有些心不在焉,梅宝姨问她怎么了,她嘻嘻哈哈就把这话题扯过去了,不过,心里到底是在盘算着该怎么办了。
十三岁的万晓甜,她心里其实有一个隐隐的答案了:大伟哥不会回来了,就像她一早就直觉的那样,他会离开,可是转念一想,他答应要照顾自己,总会回来的。
只是,就像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一样,她并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回来。
难道是,“长大以后?”想到这个方大伟总是挂在嘴边的时间,她不禁笑了。
那天晚上,晓甜还是做好了两个人的饭。吃完饭,她想了想,还是去雷子家把补丁牵了回来。
写完作业后她读不进去书,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补丁说:你说大伟哥会去哪里呢?
回家,他一定是回家了。
想到是回家,万晓甜的内心获得些许安慰,只要是回家,他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大伟哥总说,这是他的家,可是,万晓甜知道,那不过是在安慰她而已。只有一个13岁孩子生活的地方,没人会认为那是一个“家”,可是要是有两个人,就足以称之为“家”了。大伟哥是在为自己壮胆,只是虽然她还小,但她也明白,就算法律上都会给未成年指定一个成年监护人,但是,她的家,就只能是自己而已。
夜渐渐的深沉了,补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万晓甜抱膝坐在床上。方大伟不回来了,他回家去了,这事当然让她感到很痛苦,但是眼下却没有什么时间去痛苦,去哭泣,她得想办法去应对,应对以后的生活。想哭就等着长大去哭吧,在这之前,她得把日子过下去,或者说她得“长大”。小姨总是说“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可真有主意。”不然怎么样呢,她的确想做个乖宝,妈妈爸爸说什么是什么,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她就怎么办,可是如果没有呢?
六月的夜晚,雨说来就来,突然一道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晓甜的房间。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屋子一边的一大堵墙上,那堵墙上密密麻麻的都被书覆盖了,大部分都是妈妈的藏书,它们,是她唯一的老师。可是,这位老师不会说话,她更不可能能找出一个确切问题的肯定的答案,这个老师负责指导人生,但是却不能够处理具体问题。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还是得她自己想办法。
她也不知道自己多会睡着的,反正,第二天早晨,她还是闹钟响就起床。也不记得都做了什么梦,但是肯定做了梦。小学要毕业了,大伟哥说过要参加自己的小学毕业典礼,等全班毕业出去玩的时候,给自己准备好所有的东西,现在看来,自己得提前预备了。
直到方大伟消失的第三天,万晓甜才终于亲口承认他走了。
雷子哥的足球赛结束了,晓甜却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放学之后会去看他踢球给他加油的事情。
七点多钟她吃完晚饭,准备带补丁下楼遛弯。雷子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和正拎着狗绳往外走的晓甜几乎撞了个满怀:“万晓甜,你怎么回事啊?说好了去看球赛怎么不去?”
“哈?”晓甜说。
“大伟哥呢?怎么他也没去?”
“他走了。”晓甜已经恢复平静,她想起约好看球的事情,也决定面对方大伟已经走了的事实。
“走了?去哪了?”雷子显然没有领会晓甜的意思。
“他……可能回家去了吧。”
……
雷子呆在原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补丁,我们走。”晓甜已经牵着狗往楼下走了,回头补了一句:“雷子哥,你不一起遛补丁?”
雷子几个大踏步就从楼梯上跳下来,横在万晓甜面前:“晓甜,你说啥呢?什么走了,回家了,你什么意思?”
补丁显然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不管晓甜怎么扯它,都不动弹了,在第一主人和第二主人之间,它当然选择前者,它定定地瞅着雷子,期待他下达一个清晰的命令,但是雷子没有心思去关注补丁的动态,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雷子哥,你当真以为大伟哥没家啊。”
“我知道他有家啊,可是他不是说再也不会回去了吗?再说,他就算回家,他也得……一鸣,一鸣知道吗?”
“不知道吧,一会儿打电话告诉他吧。”
这会儿功夫,他们终于下了楼。补丁看见雷子跟在晓甜身后,大喘气,它便也乖巧的跟着晓甜。
晓甜13岁,大约一米五五的样子,雷子17岁了,不过身高已经有蹿到一米八还多。他穿着个运动背心沉默的跟在晓甜身后,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晓甜怎么就能那么平静——每一次,每一次!这个小姑娘从外表看跟普通13岁小女孩没什么区别,她走在前面,磨磨蹭蹭,小碎花步,和每个十来岁出来遛狗的小女孩有什么分别?补丁也配合地闻闻这嗅嗅那,可是雷子却觉得自己就算一米八几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也很矮,他自己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沉默地跟在这个小姑娘的身后了。看着她蹦蹦哒哒,但是看到的却总是虚幻的,他不知道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心如刀绞。
晓甜,你真的13岁吗?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
一鸣总是说,晓甜是咱们的大姐头。这要在别的孩子看来,会嘲笑死我们吧,可是,她就是!她好像永远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强加在她小小身躯上的一切。可是,雷子想,我却不行,我只是一个17岁的少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这样,他们沉默地拉着补丁绕了一圈又一圈。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夏天的天黑的晚,还偷着点微亮,雷子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反正绕回到小区门口,被雷子妈截住了:“雷子,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吃饭?”不过看见晓甜和补丁妈妈的愠怒就全消了:“晓甜啊,吃饭了没?一起回家吃吧。”
“雷妈妈,我吃过了啊。”晓甜眉开眼笑,就像所有13岁孩子,不过,她可能更会撒娇。整个政法小区,不喜欢晓甜的人——大概也不会喜欢其他的孩子。
可是雷子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抬脸,脸上竟然全是泪:“妈,大伟哥失踪了。”
……
还没过夜,整个政法小区就全都知道这个消息了。
晚上梅宝姨拉晓甜去住,好多叔叔阿姨都闻讯而来,梅宝姨家的客厅被撑的满满当当的。成年人们长吁短叹,就像晓甜又沦为孤儿了一样。晓甜看着这一屋子人,她知道他们都是关心她,因为她毕竟是个小孩子,可是“孤儿”这种角色,只要当上了,一辈子就都是了,还能再次成为孤儿?反正,现在的状况至多只是和从前一样,也不会差到哪里。虽然自己也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但是为了“等待长大”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啊。
一鸣妈盖棺定论:“还讨论什么?还和以前一样呗,大家一起照顾晓甜!”大家都不说话了,也只能如此了吧。
大家问:“大伟前天早晨走的时候,有没有异样?有没有人什么人来找过大伟?有没有人来通知晓甜、一鸣、雷子……”
晓甜只是摇头,她所唯一确定的消息是,前一天大伟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大伟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家里,没有人来通知他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但是只要他安全,就是好事。
“要不要报警啊?”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良久,晓甜说:“不要了,他本来也不是咱们这的人。”
大家又都沉默了,三年来,方大伟已经成为了政法小区的一份子,竟然没有人想到“他本来就不是这儿的人”。
雷子倚在自己房间的门口远远地看着坐在客厅里小板凳上的小女孩,他觉得,只有她最清醒,可是她越是平静,越是清醒,他越觉得难受。她越是不像小女孩,他越是觉得不公平。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晓甜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虽然自己比她大四岁,可是在她面前,自己才是个小屁孩。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那么快乐的晓甜?
17岁的少年,除了流眼泪,他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可是大伟哥,你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