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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的新房装修好了,在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店设了乔迁宴,提前了好几天给我和老公打了电话,叮嘱我们一定要去。
当晚,我和老公把两个“小不点”丢给爷爷奶奶,开车赶了过去。原以为只是家宴,到了酒店之后发现小舅包了一整个大厅,来了怕有十桌人,热闹非凡,不免有些惊讶。我和老公跟几个亲戚打了招呼,又发现母亲和大姨早早结伴赶来,便陪着她们找了一桌坐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家里人,还有舅妈的娘家人、关系稍远些的亲戚、小舅要好的同学甚至以前姥爷家门口的街坊邻居居然都过来了。说实话,除了婚宴这几年很少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似乎身边人都变得不爱办席,毕竟劳民又伤财。
小舅和小舅妈正在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这边倒水、那边递烟,忙得不亦乐乎。小舅换上了笔挺笔挺的西服,头发用发蜡喷得一丝不苟地站着;而平日在自家水产店里总是一身灰色围裙随意挽着头发的小舅妈今天穿了件合体的羊绒裙,长长的头发披了下来,还化了个淡妆,倒显得年轻了至少5岁。看着他俩欢欢喜喜、眉飞色舞的模样,我真是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小舅大费周章地请了这么多人来,其实是有原因的。姥爷家一共5个儿女,小舅是最小的一个,高中毕业之后顶了姥爷的名额在镇上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因为长得特别帅气,身边围着不少小姑娘。他本身也是很讲义气的人,朋友特别多,在小镇上也很混得开。就是因为一直顺风顺水,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是爱帮人出头的人,总是免不了给我姥姥姥爷惹些麻烦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一天晚上我正在写作业,姥姥姥爷慌慌张张地冲到我家来找我爸妈,好像是小舅为帮朋友,和谁谁谁打了架,结果被带到派出所去了。因为我父亲是名教师,好歹是个知识分子,在镇上也算结识了不少人,最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又托了关系,终于把小舅从派出所带了出来。
小舅25岁那年,跟东街的一位姑娘定了亲,准备来年就办喜事。不过那时很多国营厂都处在了倒闭的边缘,厂里的活越来越少,经常工资都发不掉,他便想换条路出去做生意。那时我的大姨和大姨夫在城里的草市街做卖鞋的生意,并且在那条街上做成了“领头羊”,小舅便带着未婚妻投奔了他们去,做起了雨具雨鞋的生意。
那时90年代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整个中国大地生机勃勃,《鸡毛飞上天》里的陈金水就是那个时候发家致富的,可以说到处都是“经商热”。小舅的头脑灵活、嘴巴又甜,加上我大姨在本街的扶持,很快生意就做得红红火火,大冬天的还经常包了车回到镇上,邀请我爸我妈到城里去玩,下馆子、逛舞厅,甚至连大哥大都配上了。舞厅里霓虹闪烁、歌舞劲爆,男男女女穿着单薄的衣裳随着迪斯科的节拍扭动着身体,跟寒风簌簌的冬夜似乎不甚匹配,我只记得坐在舞厅的沙发上喝着果汁、吃着小蛋糕,这是平时不曾有过的待遇,舞厅里的人太多,跳舞的人们不停地旋转着,再加上吵闹劲爆的舞曲,刺激着我的耳膜,让我忍不住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冬去春来,依稀记得是四月的一天晚上,风尘仆仆的大姨从城里赶到我家,进家之后看到我母亲就开始哭。我被母亲打发进了房间写作业,断断续续地听到大姨在跟我妈一边哭、一边骂,吵着要离婚,好像是说大姨夫自做了生意之后,因为手上有了钞票,便在外面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女人居然自己找到了大姨的店里,想要“逼宫”扶正。我那时仅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这些事还不能深度共情,只记得母亲一边陪着哭着骂着,一边又唉声叹气地劝着,安抚了大姨好久。又过了好多天,大姨夫上门当着姥姥姥爷的面下跪认错、指天发誓,表示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顺利接回了大姨之后,这事似乎也就过去了。
很多时候,有些事你看着似乎过去了,其实只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快到夏天了,老师总是不停地跟我们说,暑假要来了,期末来临要收收心复习准备考试了。一天早上,我才上学不久,父亲到课堂上来找我,说他和妈妈要去一趟城里,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让我放学了去不远的大伯家住着,还给了我一些零花钱。我好奇极了,追问着什么原因,可是父亲脸色沉重、忧心忡忡,用一句“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很不耐烦地打发了我。
大概四五天之后,父母都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哭哭啼啼的大姨。慢慢地,我也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原来大姨父自上次之后并没有真心悔改,而是仍然和他的小情人藕断丝连。他的小情人是“道”上的一个女混混,不仅长得妖娆多姿,甚至打架闹事、砸店抄家都不在话下。大姨因为还想给刚上初中的表哥凑合个完整的家,一直隐忍退让。可是人家不愿意,带着“道”上的几个小弟打到了我大姨的店里,不仅把店砸了个稀巴烂,还对我大姨动了手,威胁我大姨离婚,而那个杀千刀的大姨父不但不出头,干脆还躲进了里面的仓库死活不出来。
一条街上的消息传得快啊,我小舅很快听闻这事,随手从桌上抄起一把西瓜刀就冲出家门,全然顾不得后面的未婚妻追喊劝阻。待他赶到大姨的店里,看到被那女人薅着头发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大姨时,怒火中烧,一刀对着那女人后心就捅了过去,女人惊恐地大叫了一声,放开了我大姨,血也顺着她后背一直流淌下来。
那女人的几个小弟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本就是来装装势子吓唬吓唬人的,眼见我小舅气势汹汹拿着刀进来之时,就赶紧闪到了一边。小舅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脚把那女人踹到门边上,还想再动手时,大姨死死地抱住了小舅的腿…街坊四邻都围在路边,但也没人敢上前。没多久,120和公安陆续赶了过来,那女人已因流血过多休克,被抬上了救护车。而我小舅,也被拷上手铐带走了。
这一刀应该伤得很重,据说那女人怀了孕,因为失血过多孩子没保住,而且脊椎受了伤,造成了严重伤残。
经过了萧瑟的秋天,又迎来了一年的冬天,而这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经过几个月的查案、审判,小舅最终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入狱7年。判决下来后,大姨悲愤地离了婚,此后一个人带着表哥守着店面过了很多年。而我姥姥、姥爷在一夜间全都白了头发,没几年也相继去世,我姥姥在去世前吊着一口气一直唤着小舅的名字,他们都没有等到我小舅出狱的那一天。
牢狱之苦是难以想象的,小舅再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只有30多岁,但又黑又瘦、两眼无神,看上去像成了一个小老头。一个从牢里出来的人在小镇上重新立足很难的,何况他本也没什么学历。原先上班的厂子早已倒闭,几年前准备一起踏入婚姻殿堂的姑娘也早就嫁作人妇,做了母亲,就连一众以前的好友同学也都不愿和他交往了,那个时候的小舅,心里应该是极其孤独、极其痛苦的。
小舅默默地守着姥姥姥爷留下的窑货店(卖花盆、窑碗的)干了一段时间,后来经人介绍去了外地打工,也换了不少行当,工地、饭店、伐树他都干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现在的小舅妈,比他小了整整10岁,那时小舅妈才离婚不久,儿子判给了前夫,也是一个人在外面打工。结了婚之后的小舅,终于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两人回到家乡的城里找了个菜市场租了摊位,专干水产生意,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一点点白手起家,虽然很苦,但生意一点一点儿地红火起来。结婚的第三年,小舅迎来了他的儿子——我的小表弟,一家三口虽然租个房子过日子,但也很幸福。因为生意忙,表弟大概从会走路起就是被一个人反锁在出租房里自己玩或是看电视的,只是到了饭点舅妈才匆匆赶回送点饭给他吃,但尽管如此,如今上小学四年级的小表弟倒也聪明听话,成绩还算不错。
前年的时候,小舅和舅妈终于攒够钱在市政府的旁边买了这套房子,面积大概140多平,很宽敞。今年交房之后又花了30多万装修好,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了进去,这么多年了,小舅皱着的眉头总算慢慢舒展开来。
酒桌上,我母亲和大姨都高兴地斟上了酒,特别是我大姨,比她自己搬了新家还要开心,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眼角总忍不住泛出泪花。此时此刻,我特别能理解小舅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地办席。这一刻,小舅一定盼了很久,这是他隐忍多年苦尽甘来的一刻。尽管这一刻付出了很多艰辛,尽管这一路走来非常坎坷,但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