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六岁的曹芳儿,出阁了。
纵然,千万个不情愿,终究,拗不过……天意……
是天意吧……她苦笑着,对自己说。
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芳儿泪流满面,步履艰难地上了花轿。
爹泣不成声,娘肝肠寸断。
这是怎样的一场婚缘,为何,听不到祝福,看不见喜庆?
从杭州到绍兴,从曹家到沈家,不远。
然而,通往幸福的路,谁又能丈量得清?!
此刻的曹芳儿,对未来,只有茫然。
茫然之余,她认命了;认命之余,她又心生幻想,问苍天:我的未来,不会太惨吧?
芳儿刚到沈府的大门口,就引来无数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
耳旁的噪杂,喧闹,被红盖头隔在天外……
一切如梦。
梦的四周,是荒原,是沼泽,是沙漠……
芳儿,终于意识到,从此,她不是她了。
拜堂了,一声凄厉刺耳的鸡鸣,让芳儿打了一个寒战,她的心抽成一团。
瑟瑟发抖的芳儿,怎么也没有想到,拜堂的新郎官,是别人手持的一只公鸡。
主婚人一句“新郎身体抱恙,不便前来拜堂”的解释,是那么牵强。
那一刻,芳儿想扯下盖头,一走了之。
是的,一走了之。
可是……可是……
她忆起了前一天,哭哭啼啼跪在自己眼前求她的爹娘,她妥协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芳儿在心里绝望地说。
她狠命地咬着嘴唇,一丝血腥冲进喉咙,她和着泪水,一并咽下。
其滋味,艰涩至极。
命如此,能怨谁?
2
洞房里,一个婴儿的啼哭,让芳儿打了一个激灵,顾不上什么凡俗礼节,她迅速扯下盖头,循声望去,却见床上赫然放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襁褓红红艳艳,面目狰狞的“囍”字,将曹芳儿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果说,拜堂之时的鸡鸣,让她惊愕万分;此时的婴儿……
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刹那间,芳儿浑身冰凉,寒彻心肺……
难道……难道……
天啊……芳儿不可置信地,在房间里,发了疯地四处搜寻那个传说中的……新郎……
突然,门被推开,贴身丫鬟春草急匆匆地走进来,她俯下身子,对小姐一番耳语。
春草话毕,芳儿就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此时,婴儿的啼哭声更响亮了。
窗外,一个妇人喊着说:少奶奶,少爷饿了,你给他喂点吃的吧!
芳儿挣扎着站起身,向婴儿走去,婴儿看见有人过来,哭声戛然而止,对着芳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芳儿愁肠百结地看着眼前的婴儿,尤其,看到婴儿脖颈上挂着的玉蝉,悲从心来,不由失声痛哭……
3
沈家没落了。
现在,只留下沈梦霞一个人,不不不,还有他的妻子曹芳儿。
族长过来,指手划脚一番,偌大的宅子,就跟沈梦霞两口子没什么关系了。
曹芳儿怀抱着牙牙学语的丈夫,被安置在沈府外面一个常年不住人的破院子里。
日子,得继续下去。
芳儿带来的嫁妆,一点一点被变卖,娘家的境遇,每况日下,虽时有接济,也只能应急当下,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年幼的丈夫,得靠芳儿拉扯成人。
所有的所有,都要靠曹芳儿一个人往过扛。
是的,芳儿恨,恨爹爹的草率无奈,恨族长的冷酷歹毒,恨封建礼数的不近人情,恨上苍的刻薄冰冷。
夜深人静的时候,等丈夫沈梦霞熟睡了,曹芳儿总会忍不住拿出当年的定亲聘礼——一只精美温润的玉蝉,仔细端详,端详着,端详着,她的泪水,如开闸泄洪一般,汹涌而下……
从她情窦初开时,就希望自己能遇见一个和她心心相印的如意郎君,伴她白头到老。
而眼下,这一切的一切,被一双无形的手,涂改的乱七八糟,这一切的一切,到底算什么呢?
芳儿心痛不已,几次,都想一绝了断,可是,当她看到梦霞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到丈夫清澈明朗的眼眸,她就狠不下心去做这等决绝的事。
曹芳儿,认命了。
她清楚的知道,她在,梦霞就有一个家;这个家的顶梁柱,只能是她曹芳儿。
磕磕碰碰,踉踉跄跄。
几年以后,梦霞到了该去学堂读书的年纪了,芳儿为了让梦霞有一个清净的读书环境,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这里,别人看到的曹芳儿和沈梦霞,是姐弟。
4
都说,往事如烟,往事,怎会如烟呢?!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夜晚,商人曹观澜在绍兴的一家客栈,被一伙强盗打劫后丢进了浦阳江,危在旦夕的时刻,被他当地的沈举人出手相救。
曹沈二人促膝长谈,甚有相识恨晚之憾。
谈及家事,得知曹有女,沈有儿,彼此的儿女均属马,曹观澜喜不自胜,提议将女儿许配给沈家公子。
沈举人自然高兴,于是,两人兴高采烈地定了倆孩子的姻缘。
沈举人为表诚意,将一只价值连城的祖传玉蝉作为联姻聘礼呈上。
玉蝉本是一双,曹家女儿拿到手的是一只雌玉蝉,沈家公子留在手中的是一只雄玉蝉。
从此,曹沈两家联姻,有凭有据。
然而,时间不长,曹观澜无意间得知自己的女儿和沈举人的儿子虽然属相一致,实际年龄,女儿比沈家公子大了整整一轮,顿时,觉得这次的联姻有些草率,立刻有了退婚之念。
沈家族长得知此事,以父母之命、玉蝉为赁不能更改为由,坚决不予退婚,并且强迫沈举人择日迎娶。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曹芳儿即将成婚的沈家公子惨遭不测,命丧黄泉。
那个和曹芳儿有婚约的男人,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天真小孩,而这个小孩,突然,就没了……
沈家族长将此事藏的密不透风,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包括曹家人,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曹家知道实情的话,对于尚未出阁的芳儿,夫家死了,退婚之事,必然就从容的多,那么,她未来的人生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然而,无比残酷的是,沈家族长决议,让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梦霞代替死去的哥哥迎娶曹芳儿!
族长的决议让沈举人头疼,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沈家出事了。
最后,只留下沈梦霞这一个活物,万般无奈之下,迎娶新娘的事,只有,也只有襁褓中的沈梦霞了;沈举人家的烂摊子,只有,也只有曹芳儿前来接手……
造化弄人啊!
5
曹芳儿不愿提及过往,不提及,并不是代表她已经遗忘了;不提及,并不是代表她已经放下了;不提及,并不是代表她已经不在乎了。
善良的曹芳儿,不想让小小年纪的梦霞,承受如此的悲哀和荒唐。
她带着梦霞,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沈庄……
生命之重,此刻,有她曹芳儿一个人承受,足够了,至于梦霞,他太小了,还是个孩子。
在芳儿的心里,她一度觉得梦霞尚小,等他长大且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告诉他实情。
告诉他,曹芳儿并不是他的什么姐姐,而是他沈梦霞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到那时,岂不两全其美?
这是芳儿的执念,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执念,芳儿才得以咬牙坚持,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有一天,梦霞放学回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正在织布的芳儿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儿,关切地询问梦霞这是为何?
沈梦霞气呼呼地质问曹芳儿:别人说,你是我的娘子,可属实?
此话一出,如晴天霹雳!
曹芳儿看着年仅8岁的梦霞,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稳住自己,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梦霞:不是。
沈梦霞继续质问: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亲最亲的人,我们是一家人,可是为什么,你姓曹,而我姓沈?
她回答:无关姓氏
梦霞继续逼问:你姓曹,我姓沈,你怎会是我姐姐?
芳儿无言以对,内心溃不成军,她冷冷地说:等你长大,我会如实相告,但是现在,我只想告诉你:我就是你的姐姐,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梦霞看曹芳儿的脸色特别难看,倒也识趣地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
芳儿并不多言,只是冷冷地命令梦霞吃过灶上热着的饭菜后,快去温习功课。
梦霞前脚刚走,芳儿就瘫软在织布机前……
6
时光荏苒。
芳儿终于熬到了梦霞长大,她十里相送,和梦霞挥手相别,叮嘱他进京路上要小心再小心,万万不可有一点点闪失,她叮嘱梦霞考取功名后,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先捎一封书信回来。
梦霞含泪跪别姐姐,踏上了进京赶考之路。
梦霞没有辜负姐姐的期望——不久,芳儿就收到了梦霞考中状元的喜报。
她望眼欲穿,天天盼着梦霞归来,梦霞归来,她立刻告诉梦霞:自己是谁,而梦霞又是谁 。
等一切明了之后,二人再举行一次属于他们的真正意义上的婚礼。
这一天,曹芳儿盼得太久太久,也等得太久太久……
芳儿觉得,她要的,梦霞一定会给她,她是他最亲最亲的人,她是他不离不弃的妻啊!
7
沈府恢复了往日的风光,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梦霞要回来了!
芳儿对着镜子梳洗打扮,她要着盛装迎接她的状元郎!
当芳儿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老的容颜,当下一惊:镜子里的人,是我曹芳儿么?我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当她看到额前的那一缕刺眼的白发,只觉眼前发黑:天哪,怎么会这样?
悲从心来,泪如泉涌。
芳儿分明听见,心的残瓣剥落的声响,噼里啪啦不停;她分明听见,自己坠入深渊呼救的声音,撕裂了头顶的天空;她分明听见,体内电闪雷鸣狂风怒号……
芳儿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浑身冰凉,颤抖不停,她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面对梦霞?
十八年的含辛茹苦,十八年的风吹雨打,十八年的岁月沧桑,让芳儿的心里,怎能一马平川?
她老了,曹芳儿老了,而曹芳儿的沈梦霞,风华正茂……
十八年的梦,醒来,惨不忍睹!
芳儿不甘心啊,芳儿不愿意啊,但,又能怎样?
曹芳儿换上为自己准备了多年的喜服,她为了这一天,忍辱负重,不辞辛劳,幸福眼看要抓到手了,却像一片云,飘了……
曹芳儿拿出盒子里的那只玉蝉,用粗糙的双手,轻轻抚摸,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当梦霞在窗外唤了她一声“姐姐”的时候,她如五雷轰顶,差点从梳妆桌前的凳子上栽下来。
梦霞接连喊着“姐姐”,推门而入。
曹芳儿精神恍惚地望向梦霞,却见梦霞旁边站着一个妙龄女子,梦霞略带羞涩又掩饰不住内心喜悦地向芳儿介绍说:姐姐,她是碧云,是吕翰林的女儿,皇上恩准我们成亲了!
芳儿“哦”了一声,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她虚脱了似的,用尽全力,将手上的那只玉蝉放进梦霞的手里,只觉心跳加速,喉头一紧,接着从嘴里喷出几口鲜血,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霞顺势接住了芳儿轻飘飘的身子,又惊又怕又慌地喊着:姐姐,姐姐……
沈府上下一片杂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梦霞终于唤醒了芳儿,芳儿脸色煞白,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是……我的……我的……梦霞……你是……你是……我的……我的……郎君……
然而,芳儿话还没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突然,从喉咙里喷出了一大口的血……
梦霞大声喊着:郎中!郎中!郎中!……
郎中被下人带进来时,曹芳儿已经不省人事。
任凭梦霞怎么呼唤姐姐,曹芳儿都没能睁开眼睛。
曹芳儿因为身心劳瘁,肝胆撕裂,吐血而亡。
她死了,死在了丈夫的怀里……
然而,可悲的是,她的丈夫并不知道死在自己怀里的女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在他的心目中,这个抚养自己长大,被自己唤了十八年的姐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沈梦霞清楚地懂得,这个呵护他,爱他,护他一世周全的姐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沈梦霞被姐姐刚才的样子吓坏了,姐姐的临终遗言,他刚才并没有用心听。
但是,守候在他旁边的吕碧云,不但听得真真切切,而且听得明明白白。
碧云从梦霞的手里拿过来玉蝉,又将梦霞送给她的定亲信物——另一只玉蝉拿出来,将两只玉蝉放在一起,神情黯然地摆在梦霞的面前。
梦霞看着这一双玉蝉,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只觉天旋地转。
他口中念念有词:不可能,这不可能……
但是,可能了,如何?不可能了,又如何?
曹芳儿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在世上,三十四年的春秋,满是伤痛。
如今,她,离苦得乐。
她带着对爱人的万般不舍,奔赴黄泉;她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魂归故里。
芳儿,解脱了。
余下的日子,都和芳儿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