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生看着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东门一族，甚至整个村子，在他夫妇二人的带领下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他很高兴，也非常满足。但是这些都无法消除那个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痛处。原来，自他娶了淳于莲，说也奇怪，淳于莲的肚子，就像当初村西口那块他用来试验从边远地方引进的麦冬种子的土地，一直都没啥动静。

　　眼看着自己就快到了不惑之年，而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快有扁担高了，就在东门生觉得这辈子注定没有子嗣，准备拜托人领养一个的时候，一天中午，眼睛红红的淳于莲从外面归来，激动地抓着他的双手告诉他，她怀上了。

　　淳于莲生孩子的那天，丝毫没有征兆，那时的她腆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晒衣服，几只喜鹊鸟在上空盘旋了几圈，淳于莲看着它们，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咧开嘴笑了。

　　一只喜鹊鸟停留在院子里的皂荚树上，“喳、喳、喳”的叫了几声，淳于莲的肚子却突然痛了起来。

　　当东门生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时,刚一进家门就听见孩子呱呱落地时的啼哭。躺在船上面色苍白憔悴的淳于莲告诉他儿子出生前她听到的喜鹊叫声，东门生大喜，看着怀里的孩子，立马就给孩子取名叫“齐贤”。

　　齐贤二字，源出《 论语· 里仁》：“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句是每个私塾学堂必教的论语内容之一，就是希望他能够做一个贤德、谦卑之人。

　　就在东门生沉浸于终于当父亲的喜悦之中时，淳于莲肚子又痛了起来，淳于莲告诉他肚子里面好像还有一个。

　　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可没那么轻松，东门生一直在窗外焦急地来回走动，他很激动，老来得子，一下来的还是两个，他也紧张，听着妻子屋内传来歇斯底里的喊叫，感受到淳于莲经受着的痛苦，他真想生孩子的是自己。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再到第二天早晨，这个孩子足足折腾了淳于莲十几个小时，但就是不肯出来，淳于莲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整一晚上，东门生经历从喜悦到担心，到最后的恐惧，天亮了，屋子里也没有了动静，正当他走到门口准备冲进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声音，东门生突然停下来。

　　那是村外屠夫杀猪时，猪产生的嚎叫。

　　东门生又气又怒，转过身，稳婆却推开了房门，抱着刚生下来的孩子，笑着说：“恭喜恭喜，母子平安，又是一位少爷。”

　　东门生没接过递给他的孩子，甚至连看也没看，绕开了身，直走到淳于莲的床旁，握着淳于莲的手，看着面色如纸的妻子，心疼地说，“早知道你这么痛苦，就不要这孩子。”

　　淳于莲望着他，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稳婆却不乐意地接过话，“瞧您说的，虽然你是心痛自己媳妇，人家一下给你生了两个儿子，那里有父亲要大儿不要幺儿的。”

　　虽然东门生知道当时说的是胡话，但是自从他听见那一声猪叫，他就对自己这个小儿子提不上来热爱。自古都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但是在东门生的眼里他就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应着喜鹊声来的东门齐贤，至于随猪转世的小儿子，甚至出生后连名字都没有取。后来，淳于莲实在忍不住了，说东门生不能偏心于长子，小儿子长大了总要有个称呼，告诉他要是实在取不出来，那就随意取一个，总比没有强。

　　东门生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随意取一个就取一个吧，于是便给自己的小儿子取名为“随易”。

　　随着东门齐贤与东门随易一天天长大，人们奇怪地发现，本是孪生的他们竟然一点都不像。东门齐贤一岁能走路，两岁能说话，三岁能背简单的诗词歌赋，而东门随易直到四岁半才能开口说话。村子里的人想起他们出生时的喜鹊与猪的叫声，每次和东门随易说话，都带上“小猪”。

　　“小猪，你又去买糖葫芦呀？”

　　“小猪，你爹在家里吗？”

　　“小猪，你看见我家跑了的小猪吗?”

　　东门随易哪里懂得了大人们恶意的世界，他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隔壁东门星海家里圈养的小猪，红彤彤，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反而觉得“小猪”称呼很好听，每每都一一作答。他当然不知道当他爹得知村子里的人这么称呼他时，脸色是变得多么难看，因此后来对他越来越疏远。不过，对于他爹他才不关心呢，他关心的只有对他疼爱有加的娘，当然还有村子里柯大叔卖的橘子味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到了上学的年纪，东门生准备要把两个孩子送去村子里唯一的私塾学校，东门齐贤当然愿意，读书学习知识当然是好事，而东门随易，却是一万个不愿意，找到了他娘，撒娇，哭泣，耍脾气，他的理由很简单，要是两个孩子都上学了，谁来照顾她娘呢，淳于莲感动得稀里哗啦。

　　东门齐贤与东门随易出生不过相差十来个小时，但是淳于莲最疼爱还是这个小儿子，这可是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生下来的，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自打他生下来，他丈夫就是对这个小儿子不冷不热的，不像父子，有时候看他的眼神甚至像是对一个仇人。所以她一直想把他爹亏欠的爱都弥补给他，所以从小到大，她对他不敢打，不敢骂，但是这次不一样，不读书可怎么行，所以对他循循善诱。

　　“不，我就不读书。”东门随易嘟着嘴继续闹。

　　“娃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东门生从旁边走过，刚好听见这一句，冷冷地丢下一句就走开了。

　　东门随易被吓了一跳，往他娘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他不喜欢这个讨厌他的爹，但是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他爹，他眼珠子转着，仰起头，望着他娘问：“娘，‘娃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是什么意思啊？”

　　淳于莲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笑着说：“等你读书了，就知道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东门随易被拖着带着进了学校。而到了学校，两兄弟的差距也就越来越明显了，东门齐贤天资聪颖，知书达理，对老师言听计从，每次考试结束，他的名字都会出现在校门口黑板上的表彰上，而东门随易在学校却是木讷寡言，不知进取，上课不专心听讲，回家不爱做作业也就算了，重要的是还经常翘课，后来自己翘课也就算了，还带着一帮同学出去翘课。

　　逃出了课堂，东门随易就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带着其他孩子上山掏鸟窝，下溪捉螃蟹，爬上桐子树，钻进芦苇荡，活脱脱成了一个野孩子。几年下来，问题少年问题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东门随易远远超过了东门贤齐的风头，校门口黑板上对他的批评通告逐渐掩盖了对东门贤齐的通报表彰。学校碍于东门生一直在给这个学校经济资助的面子，东门生只是隔三差五的接到学校的通知，东门生也是殴打批评，但是东门随易却是屡教不改，甚至变本加厉，以至于差点把学校给烧了。

　　其实那是个意外，三家村的冬天总是很冷，当他看见自己的同桌小花的双手竟然冻起的冻包，都咧开了露出里面的鲜肉，他就趁着每天放学回家的时间捡来柴火，偷偷放在学校屋后，然后每次下课又偷偷带着小花跑学校屋后面生火让她取暖，每次上课前他都会将火踩熄，并且再三确认。但是那一次树枝燃烧后的碳火还没完全熄灭，他们就因为老师敲打那个挂在办公室门口的圆筒状的废铁发出的上课铃声，急冲冲地回教室了。然后火苗就点燃了村里人临时放在学校屋檐下的玉米杆，还好发现得早，只是把一个窗户给烧焦了。

　　当东门生收到这个消息，气得肺都炸了，当时就拔腿就冲向学校，他已经想好了，不用学校勒令退学，直接把他带回家，再也不让他上学了。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虽然知识可能改变不了命运，但它一定可以改善生活，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这个学校就是他当初提出建立的，而现在他实在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子东门随易这颗“老鼠屎”毁了这个村子的未来。可是当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却被告知，东门随易跑不见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到处寻找东门随易，他们翻遍了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最后他们决定往山上找找。这时已是深夜，月亮躲在云翳里躲避着这个冬天的寒冷，当一个个火把点亮了村后面的延绵起伏的小山丘，他们听见了山顶上传来的东门随易哭声，那是一个八岁孩子撕心裂肺的痛哭。

　　2018.08.11、2018.08.12日 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