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再一次看到那团蜷缩的物体在光滑发亮的灰黑色的硬木地板上挪移着,两条空裤腿像藤上蔫了的黄瓜一样耷拉着,不经意间黑色物体压在蔫了的黄瓜上。李嫂突然觉得那团黑色物体就像那年他在宰牛场上踩到的牛粪,粘乎乎的,怎么在粗水泥地板上来回地擦她那双老布鞋,也总能感觉得到脚底下有许多粘乎乎的东西凸着脚底板,一想起来就像摸到了那种粘乎乎的东西,心里直犯恶心。
李嫂猛的转身离开了,这已经是她到这个豪华的大家庭后第二次看到这样的情形了。第一次是在吃饭前,她和弟妹苏青刚踏进大门:宽大明亮的大厅内,软绵绵的银灰色长沙发,软椅,紫檀木的方桌,白色的大吊灯下,一团黑色的物体在光滑发亮的硬木地板上挪移着,那团黑色物体还拿着一块白色的东西正对着彩色的电视屏幕使劲地按呀按,最后还把那白色物体使劲地往地板上摔。
李嫂的脸一会青一会白的(如同蹩脚的化妆师画的妆在日常光线上收到的‘所谓’良好效果),那白色的物体四分五裂地躺在离她老布鞋不远的地方,李嫂认得那壮烈牺牲的东西就是彩色电视机的遥控器。今年年初,刚大学毕业的儿子用参加工作的第一份工资就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说是为了给她乐乐,她还记得第一次拿遥控器时的兴奋劲儿,一按就换了一幅画面,她还记得,她就是 拿着那块神奇白色的小东西兴奋了好几个星期。李嫂皱着爬满沟壑的眉头望了一眼那团黑色的物体,年老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一下,那是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却只剩下衰败,冷漠与空洞写满了苍白与憔悴。
来,亲家母,亲家大嫂,尝尝这个。高老笑眯着三角眼把放着白斩鸡的那一边桌子转到苏青和李嫂的面前。
高云,怎么不问候一下人家呢。别只顾着自己吃。高老边悄悄拽了拽黑色物体的衣角边低声命令着,黑色物体眼皮抬了一下,很快又垂下。三个嫂子表情复杂地望了望各自的丈夫。李嫂无奈地笑了笑,整个吃饭过程,她都不时地抬头看那团黑色的物体。冷漠麻木的三角眼,厚厚堆起的唇,不经意间挂上丝苦笑,但很快,那笑就消失了,留下一个冷漠毫无表情的躯壳,那张发白的纸上凸起的唇没发出过一个字,只是纸上的三角眼偶而抬一下,但基本上是低垂着的。李嫂认为:这不应该是个有生命的活物。
苏青只顾着扯她的苏小慧,不时恨恨地瞪她几眼,但苏小慧只管她的汤,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吮烫声 ,那声音像是来自一头极渴的牛正在喝桶里的水。
苏青由起初扯她衣角变为低声呵斥她,小声点喝!别给我丢人!苏小慧连头也没太,喝烫的声响有增无减。
坐在苏小慧身旁的女人笑着问,小慧呀,跟二嫂说说,喜欢这儿吗?汤好喝吗?好喝!苏小慧抬起头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回答到,又继续喝她的汤。
苏青夹了一块肉放进苏小 慧的饭碗里,把汤碗移开,说,别喝了,吃这个吧。不!不!我不吃肉!苏小慧扯着嗓门大喊道,同时趁苏青不注意,又把汤碗扯了过来。饭桌上的人都笑了,有尴尬,有心酸,有无奈,有嘲讽,有冷漠……连高云也笑了,如同深秋黑夜中瑟瑟的落叶声,又如那来自谷底深处的落石声 ,那沉闷低回的声音打在记忆深处。高二那年,他喜欢上班上一位长的得很可爱的女生,为了能引起她的注意,他拼命地学习,几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尽管他知道,没必要那么拼命,自己成绩再好,终究挤不上那座桥(据说桥的那边有着最美丽的彩虹和最令人向往的天堂),连去看的机会都没有,但他没有放弃。因为他只想让那个女孩知道他的存在。
终于,女孩注意到他了,可他在一次无意间却听到女孩说起他,每次拿一二名有什么用,顶多不过是个没有双腿的人,又不能参加高考。真是神经病。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只是那种被人扔在冬天黑夜的荒野上的寒冷,至今心口还是冷的。他失望了,绝望了,也退了学,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关心过一件事,也不再为了什么而努力,即使要和一个傻子结婚,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呢……
他突然间觉得那个饭桌对面只有小孩子智商的女人,那个只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傻傻地笑的女人是和他同类的。如同马戏团里的小丑,他们都是被遗弃的,被嘲笑的对象,存在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给寂寞无聊的人们添一些笑料,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想或许他们在一起,是绝配。他没资格嘲笑她,她也不懂什么是嘲笑,她只会傻傻的睁着眼睛笑,说着来自心灵深处,大大声的话,说着一些世人认为是傻子的话……
一端庄、优雅的老妇人看看餐桌上的其他人,又看看苏小慧,最后把 目光移到儿子的双腿上,眼里尽是说不出的被伤与凄苦。丈夫家财万贯,又有四个儿子,该满足了,谁知高云五岁时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双腿就开始萎缩。现儿子已过了适婚年龄,可仍没一个人愿意照顾他。本想给他找一个能照顾,体贴,关心他的妻子,可这些年,女方不是精明得只想钱就是嫌儿子双腿都是残疾的。先终于找到了一门侵蚀,女方愿来,不是为了钱,尽管女方是个傻子,不具备正常人的思维,但照顾自己还是可以的,况且女方又不是一生下来就傻的,据三媳妇说是小时侯发高烧烧傻的。丈夫已经对高云的婚事厌烦了,现在只求给他找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传宗接代。
但作为一个母亲,终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老妇人眨了眨已经浑浊的双眼,眼前的画面由朦胧而清晰:儿子冷漠苍白的脸深埋在黑色的风衣里,整个蜷缩在灰黑的硬木地板上,苏小慧傻傻地睁着圆溜溜的无助的大眼睛,他们的孩子在床上或硬木地板上哭泣,孤独无助地哭泣……
妇人双眼灌满了泪水,喃喃地自语着,真的是绝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