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公子有点儿惨》

萧远不再搭话，似乎在想事情。

“萧远，你打听过郭晔的住处了吗？”

“嗯，当然。郭老将军离开东川城，举家迁回原籍了。郭将军祖辈是东川楼营人，我打听过了，现下郭将军依旧住在楼营。”

“楼营在东川城的东北面，距离东川城四百里地，我们要去楼营，估计得花些时日。”

“是的。以现在的速度，大概需要半个月。”

“南丹已经开始集结兵力，我们这么慢，会不会耽误事？”

“你真的打算跟南丹对战？”萧远问。

“尚未想好对策。只是琢磨着一定要阻止南丹军队借道越秀，否则，东川跟越秀一定会结梁子，事情就难办了。”

“年前我身中剧毒的事儿一定传到越秀和南丹那里了，韦不害和林阔都想在你我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完成他们的计划。因此开始集结兵力。现在，我俩痊愈了，韦不害也收到你将要回越秀的消息。若所料不差，他们不会很快实行借道越秀的计划。毕竟，他们二人都不希望我们三国联手。”

“你讲得有道理。那我们该如何推断他们启动计划的时间呢？”

“当然由我们来帮他们确定启动的时间啦。”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知道我们三家不和，然后启动计划，然后我们来打一场有准备的仗，对吗？”

“孺子可教。”萧远拍拍章微明的肩膀。

“你我去东川的消息不久也会传到越秀和南丹，没人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郭将军也已经隐退多年，不为外人所知。”萧远说。

“明明知道是韦不害设计了安泰河惨案，致使东川将士和越秀新兵无辜丧命，还让东川与越秀的关系一度变得十分尴尬。他这么做竟然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毁掉御风、化风或者风息！”章微明愤愤。

“我们知道了韦不害的目的，却没弄清楚他的手段。他是如何做到自己一人掌控全局，让身经百战的郭将军远离东川营地。”萧远说。

“还有我爹娘的死，也是韦不害设计的吗？”章微明问。

萧远没有接这个问题。章微明以为萧远是不愿意触及他章微明最脆弱的地方。倘若当年爹娘没出事，就不会有后来自己一路逃亡，在东川寄人篱下险些丧命的事儿了。

“章微明，很抱歉！”萧远突然说。

“没什么啦，我爹娘去世后，你已经很努力在找我了。只是当时机缘未到，老天都想让我多磨练磨练，才没能让你找到我。”

“我不是说这个。”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别跟我说抱歉，咱俩谁跟谁呀。”章微明说着，空心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探过去捶了一下萧远的胸口。

“对了，萧远，忘记问你了，萧伯父送我的百十个随从去哪儿了？”

“被我赶回去了。”

“你好歹留几个呀，这样咱俩的生活就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了。”

“我一向自己照顾自己，多你一个，不要紧。饿不着你。”萧远说。

“还有个问题，萧伯父给你安排的相亲会，你不出席啦？”

“不去了。”

“你个不孝子，萧伯父怎么跟那些大家族交待？你赶紧回去吧，我自己去找郭晔。”

“章微明，你胆子大了，敢说我不孝子！”萧远飞身站在车辕上，袭击章微明。

章微明闪身躲开，翻个跟头也站在车辕上。本来慢慢悠悠踱着步子前进的马儿，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嘶鸣一声，开始撒腿向前奔。两个站在车辕上的人一点儿也不惧，像是在切磋武艺一般，在马车上你来我往打起来。

章微明不是萧远的对手，萧远也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借故检验章微明身体状况如何，一旦遇到麻烦，章微明是否真的能丛容应对。

一不留神章微明从车顶向后摔去，萧远眼疾手快，抓住了章微明的左手，用力往回一带，两人一起飞身坐在马车的车辕上。萧远拉住缰绳，让奔跑的马儿缓缓停下来。

“没事吧？”萧远问。

“有你在，我怎么会有事。”章微明乐呵呵地说。

“三月三的那些人，我母亲会应付。”萧远说。“为人子女者，最大的孝，便是独立守神，平安开怀。”

章微明听了最后八个字，细细琢磨，点头道：“为人父母者，最大的慈，当是身强体健，安享天年。”

萧远没想到，章微明会接这样一句。“章微明，小孩子家家，竟然想到为人父母啦。”萧远调侃道。

“我是在想你的父母，李维信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章微明越说声音越低。

萧远与章微明二人驾着马车，不疾不徐，天亮启程，天黑住宿。暮春时节，不寒不热，草长莺飞，正是一年好光景。

二人终于到了楼营郡。楼营郡地处一片广阔的平原上，田野里已是麦苗青青，菜苗郁郁的景象了。

二人寻访郭晔而来，询问田间地头的一位正在锄草的老农，老农放下锄头，掸掸上衣和裤子上的泥土，才抬起头，正视眼前的这两个少年。

萧远最先反应过来：“郭老将军，多年不见，老将军一向可好？”

萧远在安泰河边见过郭晔，因此端详之后认出了郭晔。

章微明听到此言，立刻躬身施礼。

郭晔也施礼，说：“萧大公子，别来无恙。”又看了看并排站立的章微明，问：“公子是？”

“越秀章微明见过郭将军。”

“你是越秀章家的小公子？”郭晔有些意外。随后看了一眼萧远，意外的眼神立即消失了。众所周知，萧远最在意的人不过是章家这位小公子，会跟萧远一起前来的，也只会是章微明。

“二位公子，此次前来，一定有事吧。”郭晔开门见山。

“正是。”萧远回答，“章微明将回越秀继承国主之位，可是主政越秀多年的韦相与多年前发生在安泰河边的惨案有关联。我二人前来，向将军询问当年的情形。韦不害如何支开将军，让越秀跟东川的将士打起来的？”

郭晔料到二人的来意必然是问安泰河惨案的事儿，说：“二位公子，请随我去寒舍小坐。我给二位看些东西。”

郭晔扛着锄头，带着萧远和章微明徒步走了三里地，那里有个农家院子，院子里有小童在喂鸡。院子东边的厨房里，有两个忙碌的身影。院子的西边是一个菜园子，里面有长势喜人的青青芽苗。两只山羊被圈养在西南角，小童喂好了鸡，又去将两只羊牵出来。

“爷爷，你回来啦！启儿要带大白、小白出门了。”小童看到郭晔，开心地说。

“启儿，你去吧，别走远了，大白、小白吃饱了就回来。免得奶奶和你娘担心。”郭晔嘱咐。

“知道了，爷爷。”启儿虽然看到了郭晔身后的两人，却并未上前见礼。

郭晔带着两人进了院子。院子中央有榆木桌子和凳子。郭晔请二人落座，然后去厨房亲自取茶点。

“萧公子，章公子，寒舍简陋，勿见怪。”郭晔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

萧远与章微明二人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东西。

“郭将军，听闻您卸甲归田已经有些年头了。本想您身居高位，总是要建一栋府第，与您的身份相配。不料您竟是寄身田园了。”章微明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说。

“不瞒二位，倘若安泰河惨案没有发生，兴许我会继续在东川城做威风凛凛的将军。即便年老归故里，也会修建府邸，与亲贵结交。”郭晔缓缓说。

“愿闻其详。”萧远说。

“那晚，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惨烈的场面，那不是势均力敌的战场，那是一场蓄意阴谋指导下的屠戮。死于刀剑下的将士数目并不多，大部分阵亡的将士是活活被烧死的。我赶回营地的时候，无比震惊。作为军人，一旦开战，便是生死攸关，奋勇杀敌，才有可能活下来。因此，安泰河边的战争一定有一个杀戮的开始，才会有后续的几乎全军覆没。所以，越秀那位身居高位的相爷一定制造了那个杀戮的开始。”郭晔一边回忆，一边说。

“郭将军从何时知晓是韦不害设的局？”章微明问。

“告老还乡，身居陋室，春耕秋收，安享天年的那一天想到的。”郭晔回答。

“那么，郭将军，还有个问题，韦不害是如何将您调离东川营地的？”章微明问。

“二位稍等，我去取些东西来。”郭晔回到正屋，不一会儿，抱着一个木盒子回来。

郭晔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了那个木盒子，里面是几张信笺。郭晔取出那几张信笺，交给章微明。

章微明一张张打开来看，看完后又递给萧远，萧远也一张张翻阅。

“二位公子可看明白了？”郭晔问。

萧远和章微明都点头。

郭晔捋着自己的胡子，点头赞许地说：“难怪世人传言，萧家大公子萧远和章家小公子章微明生来就是人中龙凤，聪慧过人。此言着实不虚啊！”

“那年安泰河畔发生惨案，父亲带着我日夜兼程赶到，却没能帮到章叔父。”萧远看看章微明的脸色，“后来，父亲想要知道那天的详情，曾经问过郭将军，郭将军提到了‘向日亭’和‘白月亭’。同样，韦不害也提到了这两个地方。可惜，那时候章叔父刚出事，所有的人都忙于处理章叔父的事情，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萧远感慨道。

“在这几张信笺上面，‘向日’和‘白月’故意写得相似，让人无法辨识到底是哪个。因此，韦不害派去的人说是哪个便是哪个。然后他再故意在另外一个地方放一张信笺，让郭将军耗费时间去往下一处继续等待。如此，郭将军既见不到韦不害，还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约定的地点。如此，富有战场经验的郭将军便无法阻止韦不害带着越秀新兵赴死，郭将军也无法阻止东川将士误以为敌人来袭而出营杀敌。一旦短兵相接，血肉相搏，战士的胸中便只剩下‘英勇杀敌’这四个字。”章微明喃喃说。

“战场上弥漫着浓厚刺鼻的硝烟气味，而大火烧毁了所有的证据。所有活下来的人处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郭晔沉重地说。

“郭将军，战场上的大火从何而来？”萧远问。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前，我无意中看到我的孙儿在玩火石，火石点燃的瞬间冒出的白烟和刺鼻的气味唤醒了我的记忆。”郭晔说。

“火石？”章微明疑惑。

“火石里的白磷？”萧远问。

“是啊，我记得越秀新兵的兵刃都是用布条缠起来的，我推测，韦不害不仅在里面放了朱砂，还放进去了白磷。发生惨案的那天天气潮湿阴冷，白磷不会很快燃烧起来，但是，一旦进入双方交战的状态，兵刃摩擦碰撞不断，白磷便会燃烧，而且空气中的湿气会让火星四溅，火势会迅速蔓延直至一发不可收拾。”郭晔叹口气。

“韦不害此人，必须正法。”萧远愤愤地说。

“应该将此事公告天下，严惩韦不害！还越秀和东川无辜死去的将士一个公道。”章微明也是愤愤然。

郭晔不动声色，继续喝茶，端详着两个少年严肃忿忿的表情。

“将军，您早已发现了韦不害就是制造安泰河惨案的罪魁祸首，为何没有及时禀报东川国主呢？”章微明觉察到郭晔毫无波澜的情绪，问。

郭晔放下手中的茶杯，端起面前的盛着点心的瓷碟子，说：“二位公子尝尝我们乡下人的点心。”

萧远与章微明分别拿起一块，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尝。

“二位公子，这点心是甜味还是咸味？抑或是酸味、苦味、辛味？”郭晔问。

萧远和章微明都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几乎吃完了手中的点心，互相看着对方的神情，萧远点点头，章微明开口回答郭晔的问题。

“刚入口，这点心的味道是咸香，尚未开始咀嚼的时候，会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散开，慢慢咀嚼的时候，先是一种带着清凉感的苦味，然后彻底嚼碎的时候又是一种甘甜。当咽下去以后，喉间留下的却是一种酸甜。萧远，你的感觉是这样吗？”

萧远点点头。

郭晔捋着胡子，微笑着点头。

“酸苦甘辛咸，五味都能体察到，二位公子当真不是凡人啊！食物要细细品，才能品出其中滋味。人也一样，细细品，慢慢察，才能评价公允。二位公子也是在来找我之前就知道韦不害制造了那场灾难，却没有立刻返回越秀，将灾难的元凶即刻逮捕正法。二位公子必定也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吗？”

“韦不害身居高位多年，在越秀人人称颂。除了安泰河边的惨案，以及追杀章微明以期毁掉御风之外，作为越秀的丞相，尽职尽责，尽心尽力，的确无可挑剔。”萧远说。

“韦不害在越秀民众心中的地位很高，多年来为越秀的国计民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倘若没有真凭实据，想要将他缉拿正法也是不可能的事儿。因此，我二人来找将军。将军留下来的这些信笺便是最好的证据。”章微明说。

“二位公子，你们找到了扳倒韦不害的证据，之后可以名正言顺将韦不害正法。据我推测，韦不害自以为心愿已经达成，他不会反抗。可是，二位可曾想过，往事重提，一石激起千重浪，死去将士的家人会有怎样过激的反应，民众对越秀朝廷是否会失去信心，民心乱则国难治。章公子在越秀根基不稳，如何应对之后的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