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道的庄子》之“莫逆之交”

莫逆之交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kāo),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起高谈道:“谁能以‘无’当作脑袋,以‘生’当作脊背,以‘死’当作屁股,并且深知生、死、存、亡原本就是一体,我与他便是朋友。”四人说完互相注视会心而笑,彼此直心相印,此后相互成为至友。


显然,这里的四人,都是和女偊一样,证得了大道,也即同为宗师。因此才有“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境界。这就好比同在庄子时代,西域的释迦摩尼传道给摩诃迦叶,当时在场的上千名弟子,唯有迦叶一人对佛陀微笑示意。

佛陀所传的是什么密意呢?正是一种清静自有,安闲妙在的自性本来。它不能用语言表达,只可意会。此正是禅宗后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宗门正旨。千百人中只有一人领会,可见道不可得的事实。


庄子此处,一口气就列明四位,当然不是想证明东方大乘气象旺盛。四位高人之所以能成为莫逆之交,正是因为彼此皆无我,又各自合道为己。此番境地,以当今的概念价值观去评判,确实是无法想象的。

大制无割,朴散则为器。

肉身,就如“我”“知”上散开的器物。大道从来是以生命整体。大道造化,化身散作彼此四人模样而已。因此四人道心通融,心照不宣,谁也不拘泥于器物的身体,谁也不违逆直通大道的光明内心。

道不可求,宗师难遇,庄子描绘的莫逆之交更是难遇难求。



无身之患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jū)也。曲偻(lǚ)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zhuì)指天,阴阳之气有沴(lì)。”

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没过几天子舆生病了,子祀前来问候,说道:“了不得啊!这造物者竟然给与你这般蜷曲样。弯腰驼背,五脏管路明显在背上,下巴挤到肩下,双肩高耸过头顶,脊骨凸起朝天,呼吸还这么气喘。”

子舆听了仍旧心闲无事样,蹒跚着来到井边照见自己,说:“哎呀呀,这造物者还真把我弄得这般蜷曲样啊。”


很多注解把这句“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的“曰”,解成是“子舆说”,似乎有意避让子祀登门说友闲话之疑。我们以为这样解,前后文就衔接不顺。


子舆、子祀,这些奇人已是莫逆之交,哪里还会在乎你说我是牛是马。身体在他们来说,就好比馀食赘行,都是置之度外的。所以,“子祀前往,曰”的“曰”当然是子祀在说。他们是道友,彼此间自嘲或解嘲,都是直心而出,莫逆于心的。即使是后面一大堆的体患,对于得道的他们来说,就像关公刮骨疗伤,安然无恙。


老子也说,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执着于有我身,倘若没有这个身体之见,我哪来的体患呢。老子当然不是直楞楞说没有身体,而是没有身见。身体只是我的,不是我。



安时而处顺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xiāozhì)。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子祀问:“你讨厌这样子吗?”

子舆答:“瞎扯,我何必厌恶!假使造物者把我的左臂造化成鸡,我便用来报晓时辰。假使把我的右臂造化成弹丸,我便用它打鸟来烤。假使把我的屁股造化成车轮,把我的神明造化为马,我便用来驰骋,还省去了驾车!况且说那些得到的,不过只是当下一时;失去的,也不过是顺应当时。安心于时下随顺而处,那些哀乐当然无法侵入,这些都是古人说的解脱之道。那些不能自我解脱者,是被外物束缚了。再说万物胜不过天道的造化自古如此,我又有何来埋怨呢?”


所以,真要理解庄子,只能摒弃或唯物或唯心的片面观,始终契入中道直观。以道观之,“我”并非“我肉身”,“我”只合道化生的自性一知。

手臂、鸡、弹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实实在在是“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毕竟以道观之,万物皆齐一知。觉悟如此,屁股当车轮,神明当做马,就不足为奇了。你也可以屁股当大地,滋养芸芸众生,神明化作云彩,与列子同游天际。当然庄子此番描述,并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字字句句归位“大宗师”。


明白生命只是当下一知,就当觉悟随顺当下,庄子称之为“安时而处顺”,哀乐就无法侵蚀“我”了。所有的哀乐顺逆的侵蚀,都不过是一知,“我”也是一知,知无法知知,哀乐又如何能侵蚀我呢。

不过,庄子这里的安时而处顺的顺,并非顺逆的顺,而是顺应。安时就是顺应,二者同归因应于当下。真人都摒弃了二元,顺逆对于他们而言,都如一知,无分无别。

子舆正是个了悟大道宗师者,“埋怨”这词对于他而言,连说都是多余的。

 

天命天造化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dá)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没过几天子来病了,喘喘不安像是要死的样子,他的妻子孩子哭成一团,子犁前来问候,说:“嘿,一边去!别哭丧造化!”

随后靠着门边对子来说:“了不得啊这造物,真就这样把你造化,要把你造化成什么呢?是要化作老鼠的肝脏吗?还是要化作昆虫的臂膀呢?”


在庄子看来,任何的唯物观唯心观,都无法如是真切观照生命本来。

子来的妻儿就是如此。在她们的认知里,身体活蹦乱跳就是生、就是活,一旦躺在床上就是病、就是将死。面对生活就喜悦,面对病死就哀泣。始终跳不出二元的泥潭陷进,这在得到的子来看来,所谓天命,自然是受天造化。而天,无非合于我自性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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