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妈妈就是姥姥。
有一天妈对我说，你是不该去看你姥姥了？接着又笑道，你姥最近叨咕过，说你肯定是生气了，不然不能这些天还不过去。然后我们就都很无奈地笑着，这笑中满含着因为共同了解一个人而有的默契。同时我的心中也是顿感惭愧。
98年搬到城里来后，姥姥曾和我们住在一起，几个儿女家都住过。看得出来她不是真正的快乐，除了看电视以外，就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摆牌。姥姥一直都很爱玩牌，偶尔有个人哄她即使不带钱地玩上两把牌，也能令其喜笑颜开。老人的一些快乐，是儿女们再细心也无法给予的。所以后来听说有地方开设了老年公寓，很多老人在一起很开心，就把姥姥送去试住了一个月，从此她就喜欢上了那种生活，那里毕竟有同龄人的陪伴，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圈子”，即使是和他们吵架呢，那也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从此有人陪她打牌了。如今五年了，一直都生活得很好，我们各自不定期的去看望和陪伴她。
可是只要是一忙起来，竟真的有时候会忘记，总想着明天后天的，就一连过去很多天。扪心自问，于情于理都实在是太不应该，也太不像话了！
我们这一忙不要紧，家里任何一名成员如果过了若干天不出现在她面前，姥姥就会猜想各种原因和理由，到最后往往就是一个结论，不来的这个一定是和她生气了。那他（她）为什么要生气呢，这样就又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时候她只有扫地毯式地回顾每一件发生过的事和有过的对话，来证实这个生气的结论。于是姥姥经常是活在一种吾日三省乎吾身的自我批评状态中，很让人抓狂无奈。虽说终归是我们的不对。
这一次因为我连续十天没有过去看她，经过“排查和分析”，得出我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她过年的时候她喝斥了朋友寄养在我家的那只小狗。（其实她骂那只狗的场面是极其搞笑的）我妈问她说“你怎么知道他生气了呢，他当时说啥了吗？”姥姥说他没说啥，人家心里寻思来着呗。意思就是我生闷气了，记仇了….
这还了得，于是第二天我一得空马上就奔赴舒心老年公寓。姥姥像每次见到我时候一样的高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也没有问我是不是生气了，她绝对不会问的，见到你了之后，她或许是高兴的忘了那件事，或许是自己就否定了那种设想。
同屋的老太太不记得我是谁了，姥姥就用很强调的语气认真地和人家介绍，说这是我外孙子，我二闺女的大小子。又像往常一样说起我是怎样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她的身边，怎样被她和姥爷看着长大，我小时候是怎样的听话和乖，一直说到我到了该回城里上学的年纪，爸妈开车来接我回家，她就含着眼泪看着我上车，车开了她就站在那看着后车窗怎么也不肯走，还时不时的往前走上几步，直到那车在她视野中彻底消失…
这很可能是典型的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人家真是未必听得进去。反倒我姥姥也未必察觉的是，在一旁的我一直是在强忍着，这大概是我最受不了的讲述和画面，无论听过多少次都是。但是毕竟在外人面前没必要失态，再说我想让我姥姥高兴点，就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去想着一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我一直都觉得电视上那些眼泪说来就来的演员们好神奇，现在看来，也许换我是个演员也能做到，只要在需要哭的桥段上想象姥姥的这一段讲述，只要我不控制，就肯定哭得出来。
我印象中有这么一句话，叫“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即使是和自己无关，也听得让人惆怅。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就是我的姥姥，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她还在。根本不用过多的体悟就该懂得，这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因为将来，将来的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终将会在这份幸运之外，怀念并追忆这种幸福，这是避免不了的。但可以避免的是，到那个时候再想起，心中布满了不可挽回的遗憾和追悔。
我们做儿孙的，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生活里的各种牵挂、得失、追求，都是听起来冠冕堂皇的那种，比如理想，比如发展，比如爱情，这些理由，都好像足以让我们理直气壮地离开他们很远很久而不必愧疚。而反过来呢，她们呢，这些给了我们生命和童年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们，我们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我们以各种理由和方式离开和不在身边，于是她们的世界就化作了一份永无止息的牵挂。
二、
我曾经为那张擦肩而过的绿卡而扼腕过，现在的感觉却是庆幸。在姥姥仍在的这段幸运时间里，我绝不再离她很远，这是做为一个被姥姥如此偏向着疼大的孩子，长大后做人的底线，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再多道德上的修为都是虚伪。没有外婆的童年不是完整的童年，姥姥给了我一个美好而温暖的童年，我也要尽我的一切，回报给她一个幸福美满的晚年。而让这心愿不落为空谈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得常去看她，不能再让她费心猜想我因为什么而生气了。
最近的一次去看她，姥姥讲起三姨已经很多天不来了，因为生气了（又有人生气了…），否则真想让她带着去什么什么地方溜达、散步、看热闹。姥姥告诉说让我见到三姨的时候和她说，我姥姥让你带着去溜达呢。并猜准了我三姨听了后肯定会生气，于是又教了我她若生气了我该怎么说的一番话 （其实这时候我的内心是崩溃滴）。我说行行行，都依你，但是现在我就领你溜达去，咱们不等她了。看得出来姥姥是很想去的，可不知为何又得推辞一番，可能是怕给我添麻烦吧，直等我不由分说地起身带她穿好大衣走出公寓。
走着走着我说咱坐车走吧，不去你说的那个地方了，直接带她去了镜湖边，也得是不由分说，因为姥姥即使是很想做的事情，也得你强迫她，就是因为不想给人添麻烦。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八十四岁的老太太，边走边歇竟然也走了半个镜湖，包括那个很高的拱桥，这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和人。天很晴朗，风稍微有些大，吹在姥姥的身上，时光和岁月在我眼中不再抽象，如此清晰而亲切地一一地浮现，我身边的这个老太太，和她叨咕着的往事，就是那在我来到这世界之前孕育着我、来到这世界之后作为着我这生命的岁月和光阴。
我心中暗暗难受——因为之前姥姥自己从不说她喜欢走，并且还能走，我也不主动问，不知道有过多少日子她默默地希望有人带她出来散步走走，却没有人知道，就那么不了了之。如果不是当天偶然提起，我还一直以为她那么大年纪了，一定会嫌累而走不动而不愿走呢。如果在她腿脚更好的时候能多带她出来走走，那该多好啊。看到水中那些一根根的花茎，姥姥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荷花，老太太当时就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和好奇，说能开吗，我说怎么不能，夏天就开了，到时候带你来看啊。这话她还真记住了，后来还时常提起，让我夏天带她去看花。夏天快点到吧，了却老太太这微薄的心愿，我的姥姥在这个年纪仍然有赏花的心情，仍然能够走得动，让我对上天很是感念。
三、
说起我的姥姥是怎样的一个老太太，我很想举出一些真实的细节来，不希望自己用心所写最后类似于那种“我的姥姥是世界上最好的姥姥”之类的乏味滥话，可是要提起的太多了，尤其说到她那种“毫不利己，完全利他”的活法，你也说不上是可敬、可笑、还是可气，比如，只要是她爱吃的东西，她绝不多吃，如果是她第一次尝觉得是好吃的，她一定会及时“住嘴”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以为爱吃的东西，她的家人也一定爱吃，那她就不该多吃，就该留给他们吃，你就是和她说一千遍也没有用，你就是给她买再多也没有用。以至于姥姥只挑自己认为不好吃的东西吃，或者是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比如白菜，这一生她吃得最多的菜。每次给她送去的各种吃的，她都只吃十分之一，留着，给每个来看她的家人吃，也根本不考虑是不是留得住的东西。最后往往都是自己明明很爱吃的东西，自己没舍得吃，留得臭了长毛了。你即使费尽口舌她也是盐水不进，这很无奈，也很让人生气和绝望，我知道我姥姥这辈子是没有口福了，即使你给她把爱吃的堆成一座山一样。
逢年过节或者是她过大寿的时候，会有我的一些哥们给她送礼物和红包，本来就应该心安理得收下的，那也算得上是一份份的孝心吧，是含辛茹苦一辈子应得的天伦之乐，即使不是你自己的孩子，因而欠了人情，那也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哪还用得上她管。但那不行，老太太半夜不睡觉也得琢磨怎么把这个人情还回去，没事就问我他们都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好给人家随礼把这人情还上。（后来有人结婚她果然去随了一模一样的数额。）这当然很可笑，因为你一个做姥姥的用得着还孙子辈什么人情；这也很可气，因为她这么一来让这本来很温馨的事情变成了纯粹的送与还，全无意义了。但你又不能不说这很可敬，也许稍复杂一些的道理老太太就理解不上去了，但她遵循的只是一个简单而又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处事原则，那就是，受了别人的恩情，一定要报答回去。也许我正是从她那里得到了这方面的遗传，或许我正应该继续把这个发扬光大下去。
我写东西很贪心，总是试着一次就把一个话题说尽了，可是今天说起了我的姥姥，真觉得是说不尽了，也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用我的方式，留住姥姥身上独一无二的可贵，让更多的人尤其是我们的后代知道这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可爱又好笑的老太太。比如她的普通话不太好，说急了就说蒙语也不管你是否听得懂；比如她很爱看《西游记》，看第六百遍的时候边看边跟着乐还边给你解说；比如她很容易因为一些不必要的小事气得不行，她最近给我讲起和另外一个老太太干仗怄气的事情，和那些事比起来鸡毛蒜皮都值得认真对待，我一开始边听边强忍着笑，后来边听边强忍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我想姥姥活到这个年纪，有如此简单的心态，生命算是真正的返璞归真了。而我们的世界如此复杂而丰富，因而常常会觉得她说的话很没有用。然而很可能，在上帝看来她那个状态才是生活的本质，而迷失的却是我们。
愿望中姥姥这个“圆满的晚年”，始终都有我愧对的一部分，什么事，还能是什么事呢，她最疼爱的孩子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她对这孩子最大的心愿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多年我认准些个死理就不管不顾地坚持，并没有更多地想过姥姥为此一直是怎样的挂念。这很无奈，冷暖自知的事情，只能是依照自己的感觉，我也不可能为任何原因而改变自己。我只是希望姥姥还能硬朗很多年，很多很多年，能看到她所希望看到的一切。
我不想祝天下所有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能够永远如何怎样，因为“所有”这个概念太宽泛，在脑海中太模糊形不成画面，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这天下每一个可敬可爱的母亲，每个母亲的母亲，都是独特的，她们有各自的缺点和偏执，有她们各自的爱我们的方式，给予我们不尽相同的温暖；她们也有着各自不一样的、完全属于每一个自己的，值得我们去爱和感激的地方。
愿每一位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母亲的母亲，都能够幸福地存在着，快乐着，欣慰着。
你这让人无语的老太太啊，愿我还能爱你多年。
（以上所有文字并非本人所创，均转自友人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