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了，还来这种破地方干嘛？
今晚他们要喝酒，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喝的地方一个比一个偏，仿佛是要一股脑喝回多年之前。头两轮已经把人喝透喝大了，投资人开始和他称兄道弟，甚至畅谈起青春往事壮志豪情来。既然相谈甚欢那就接着谈，上一轮完了他提议去个苍蝇小馆，说那种地方才有当年味道。投资人也是个纵情任性的，说去便去。他让助理、司机什么的一干人都先走了，就剩投资人和他，自己叫了个车，走了好几十分钟到了不知哪块城乡结合部，随便遇见个小馆子就进了，又喝了起来……
“凡是做自媒的，管他是搞哪方面的，管他能搞出多大新闻，还不说现在按规定一般人还没资格搞新闻了，反正都应该记住一点：我离被封号永远只差一篇文章。要让这最后的文章永远不要到来，那就要秉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坚持传递正能量啊！”
“嘿你别说，学得还真像个领导，但实际上却是个狗仔，谁能想到啊哈哈谁能想——”
“什么狗仔？！其实，我是一个调查记者啦……”
他一嗔一缓的样子，逗得投资人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也跟着拍着桌子笑个不停。投资人努力调匀气息说：“屁的调查记者！我看你啊，演员还差不多哩。”又是相对大笑。今次这二人已是彻底喝嗨了。
前两天监管部门突然出手，一批公众大号被永久封停，其中就有他的号。告别百万粉丝，上亿估值泡汤，恰似好不容易建起高楼，拆迁队一来，楼塌了。这事一出，投资人和他都是满怀晦气，今日终于迎来一场大酒，当然是要喝个爽。
投资人示意要去厕所，起身便去了，他一个人在桌子上夹小菜边吃边等。现在已经很晚了，有些冷清。馆子里边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加上门外搭的桌子还有几位，也都是喝得差不多了，桌上洒了酒和油，摆着些残羹冷炙空酒瓶。这小馆子就是街边最普通的那种，随便搞了下装修，长年累月墙壁发黄，吃的东西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天气挺热了，有个旧空调也不开，每个座位边的墙上有个小电风扇，门边再立着个巨大的电风扇，一般是黑色的，所有风扇一起摇头晃脑地吹，不停翻搅店里那浑浊油腻的空气。总有几只苍蝇在店里，被风赶来赶去，也不飞走，因为就这儿的味道吸引它们。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他很熟悉。他就这么坐在这儿，等着人出来，嘴里咀嚼着不知什么，意识恍惚神游起来。
“说封就封了，还真是审判迅速降临啊……”半句电影里的话突然降临到他脑海中，来自美国人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他年少时对电影极感兴趣，当时就靠着在央视每逢周末看一部美国进口的片子，同时自费订阅点《中国电影报》之类的报刊过过瘾。后来看多了，也慢慢写点影评，梦想着以后能做点这方面的事。
他记得很清楚，看这片子的时候还是上个世纪，借的录像带，朋友那儿有机子可以放，好几个人就窝在一起看片混时间。那地方很小，乌烟瘴气的，本来搁蚊香用的金属破盘子里插满了烟头。当看到主人公安迪用二十年时间终于逃出监狱，在雨中呐喊的桥段，他在那黑漆漆的小屋子里待着也觉得天高海阔、前途光明，不自觉全身都憋起劲儿，心中默想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痛快。如今，和电影里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可他慢慢明白，这救赎不是他的，他的故事不是这么写的。当时最喜欢的台词是“有一种鸟儿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后来看来也不像是他的台词。他不是那自由鸟，他是偷拍那鸟儿的狗仔。他既没有安迪那样的冤屈，也没有经受那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但是不知为何时常感觉像被关在牢笼之中。那感觉就像，全身找遍也找不到伤口，但就是痛，全身都痛。有时候倒霉了，他甚至觉得生活就是个笼子，这种无处不在的牢笼要怎么逃，应该从哪里着手挖暗道，他完全不知道，只是心说，去他妈的。
后来他成了个狗仔，如果说曝光电影明星私事也算与电影相关的话，那他也算是实现了少年梦想了。许多年里，他靠挖名人的八卦秘事博眼球，混口饭吃，居然还搞出了好几个大新闻，慢慢地名气大了腰包鼓了，也算痛快了一阵。可这种痛快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次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的号被封掉，等于是人到中年栽个大的，一时间只觉心灰气短，憋屈得很。
神游一会儿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投资人这厕所也去得忒久了，不知为何还没回来，于是起身偏偏倒倒地走去厕所查看。敲门不应，门也打不开，被反锁了。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投资人怕是在里面睡过去了。柜台就在厕所旁边，他对柜台那边坐着的，像是老板娘的中年胖女人说了，让她帮忙开门。老板娘摆着一副死人脸，瞥了他一眼，缓缓站起来，随便在抽屉里面翻了下，说钥匙不见了，让他等里面的人自己出来。他立马就火了，说等个屁，出事你负责啊，说完抬腿就是一脚，砰的一下，门被踹开了，而他一个重心不稳坐到了地上。就这么对着厕所坐着一看，厕所地上黄的白的干的稀的，在本来就黑不溜秋的地面上摊着，浓重的气味直扑过来，一瞬间，他呆了，投资人怎么没在？
店里的门给踢坏了，这下那老板娘模样的人来劲了，张口就骂，说是不是觉得就你力气大，穿得人模狗样的跑这儿来发什么酒疯之类的，中间夹杂着各种关于家人亲属、人体器官的词汇，边骂边从柜台里侧绕出来，走到还坐在地上的他跟前，一手叉进腰上的肉里，一手指着他鼻子骂，唾沫星子如流星降世，全奔他脸上去了。
这唾沫不仅能恶心人，似乎还能醒酒。他稳住身子站起来，直盯着老板娘的眼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女人吞了口唾沫，像是怂了，但还是吱出一声，说这门的钱可是要算在账单里的，说完就错开他的眼神，向厕所门口一探头，大概想要查看门损坏成什么样了，结果一眼都恨不得没看完就缩回头来，面露恶心之状，冲到柜台边端起杯子往嘴里灌水，结果喝得太急又被呛得一阵咳嗽。他看老板娘做完这一整套动作，终于消停了，便走进厕所查看。
根本没什么好查看的，厕所就是一个单间，里边有一个茅坑一个洗手台子一个桶，窗户大开。投资人不在厕所里了，很显然，他没走门，走了窗户。他手撑着墙壁，往前迈了一步，伸头往外一看，一片荒地，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投资人走哪儿去了。
投资人明显是醉得不行了，连门都找错了，再加上这偏僻地方从没来过，他自己肯定也是瞎走，说不定就要掉到什么坑里去……所以不能不找啊。想到这儿，他抬脚就要从窗户出去，却被一双肉手擒住。当然是老板娘，只是不知怎么这么快就战胜恶心窜进来了。她拽着他要他赶紧结账，力气还是真不小。他已经彻底烦了老板娘那副嘴脸，置气般地从身上摸半天摸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红的大概十来张，全掏出来向她扔了去。她急忙运转全身筋肉一下将钱兜住，万幸一张没漏，要是掉在地上那就太恶心了。
从窗户下来又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下，站起来后他发现这边的地与那边还是有些落差，下来容易，再想翻回去就有点难了。摸着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手机这种东西，忙给投资人打了过去。已关机。没办法他只得拿着手机当手电筒，接着找。这时候外面起了些风，被风一吹他又醒了一些酒，想着这里一片荒地又看不清，往远处走根本没法找，索性跟着墙边，说不定投资人也是这么想的，出来后发现地方不对，就想绕圈绕回去，就算要倒下也肯定倒在这路上。
于是他就开始一边贴着墙走，一边叫投资人的名字。这地方的建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造型，他想着这附近的街道应该很简单，房子该是豆腐块儿似的，贴着墙很快就能回去啊，结果越走越觉得这儿简直是个迷宫，拐来拐去的，迟迟没见到刚刚那个馆子，更没找到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志不清，走错了道，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
他开始后悔带着投资人来这破地方了。他一喝多了就容易情怀泛滥，狗仔当了这么多年，老文青脾气还是没改掉。本想着这种地方代表着记得怀念的旧时光，在忆苦思甜的气氛中谈谈人生与理想，重获信心与力量……结果搞得大半夜在这破地方找人玩。他顿时觉得这样的从前只有一地鸡毛，当时的自己也格外幼稚可笑，怀念个屁，还是忘了算逑。
就这么边走着，边叫着投资人的名字，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禁又想，“我也曾是念着诗向往远方的有志青年，怎么最后成了个败坏社会风气的典型呢？”
当他还是一个小记者的时候，写篇文章害怕没反响，有反响了更是害怕，只怕惹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触到了什么触不得的事，一不小心就要丢了工作，毁了前程。后来混出头了，搞完各种大新闻，最后还能与人谈笑风生，在狗仔队中一时风头无两，吃瓜群众都纳闷这人是怎么屹立不倒的。他自己也有些飘飘然了，殊不知变故说来就来。无论是小记者，还是大狗仔，无力感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也是，还真拿支破笔当枪使啊？
不过他还是不服，他告诉自己，尽管自己干的事谈不上高尚，但也算不上什么罪过。不过就是个游戏场嘛，规则造就玩法，我不玩也得有人这么玩。他摸着墙边走边想，突然被人叫住：“伟哥！”
是投资人。
投资人说他那时醉得厉害，一阵狂吐之后觉得天旋地转，发现门出不来，直接就从窗那边出去了，摔在地上一疼，顿时发现走错了，想翻回去又使不上劲，结果就跟着墙绕，好不容易回到了店里，得知他出去找他了，便在这家店里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等人。
投资人看见他右手攥着手机，问打他电话怎么不接。他一听也纳闷了，说没接到啊，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早关机了。他一愣，心想自己这一路拿手机打光，结果手机没电了居然没发现，真是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反正老子终于是回来了，以后再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孙子……对了那个，今天晚上可是没把你陪好啊，这次我就把失业当放假了，明天换个地方继续！”他说。
投资人没接这茬，只是揉着头看着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都快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了，还来这种破地方干嘛，神经病啊哈哈哈……”
两人一边扯淡，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路边，而那个老板娘靠在小馆子门边站着，看着这两个烂醉的中年男人站在路边，一边哼哼唧唧的像猪，一边动作夸张地挥手拦车像小丑，不屑地暗骂一句：哼，傻逼。
对了，投资人刚回来的时候，老板娘还跟投资人聊了一会儿。那时她的脸上焕发着油腻的光彩，对投资人卖力渲染说“你是不知道他出去找你走得有多急，还说着什么‘这是我的好兄弟，可千万不要出事’之类的话，我的力气算得上大了，双手拉都没拉住，他一步直接就从窗户下去了，摔了一大跤他也不管，立马就起来只顾着找人，真是让人感动啊”。最后，老板娘轻描淡写地提到他还没来得及结账，投资人一听，二话没说就付了，还说多的不用找了，你开店赚钱也不容易。
“今晚不亏，明天也要加油哦！”老板娘正能量满满地告诉自己，不再看那俩人，哗地一声拉下了卷帘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