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路是沿着一条荒芜的河岸走的。岸边的泥土,被夏天的雨水和秋天的日头轮流折腾过,裂开无数细碎的纹路,像一张晒得焦枯的巨大人皮。几丛野草,早已失了青翠的本色,只余下一片固执的、憔悴的枯黄,在偶尔掠过的微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河是几近干涸的,只剩河床中心一线瘦怯的浊水,在暮色里泛着似有似无的、铅灰色的光。水的气息,混着泥土的土腥和腐烂草叶的微酸,沉沉地浮荡着,并不好闻,却有一种奇异的、引人沉思的力量。


我便在这土腥与微酸的空气里,慢慢地走。这路是走惯了的,脚步便有些懒洋洋的,不必用眼睛去看,身子自己知道该怎么迈步。于是,我的眼睛和心神,便都得了自由,可以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身后那点残余的天光拉得老长,淡淡的,模模糊糊的,像一个怯生的、灰色的魂灵,紧贴着坑洼不平的地面,忽深忽浅地跟着我。它时而爬上土块,变得短促而浓重;时而跌入浅洼,又拉得细长而淡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渐浓的夜色里。我看着它,心里便生出一种虚幻的怜悯来;这个缄默的、忠实的伴侣,它的悲喜与存在,似乎全然系于我一身,而我,又何尝能主宰自己的影子呢?这念头无端地来,又无端地去了,只留下一丝微凉的痕迹。


远远地,望见河岸那边,立着一个人。起先只是一个墨黑的剪影,嵌在苍茫的天幕上,像纸糊的一般,没有厚度。走得近些,才看清是个垂钓的老人。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佝偻着背,仿佛与这堤岸、这暮色长成了一体。他守着眼前那一线毫无生气的浊水,那份耐心,竟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意味。我站住了,远远地望着他。他的钓竿,许久许久,不见有丝毫动静。我忽然想,他钓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水底那几乎不存在的鱼,还是这一整个空洞而悠长的黄昏?或许,他什么也不钓,只是将自己也当作一件东西,安然地摆在这天地之间,与这光,这风,这时辰,一同消磨罢了。这无言的垂钓,倒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尽这暮色的精髓了。


暮色愈发浓重,像一滴墨,落在一碗清水里,不疾不徐地晕染开来。对岸的景物,那田畴,那疏林,那更远处几间矮屋的轮廓,都一层一层地,融化在这片苍茫的灰翳里,失了分明的界限,只剩下些柔和而哀伤的曲线。这时节,天地间仿佛撤去了一切藩篱,变得无比空旷。那空旷,并不叫人觉得自在,反倒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温柔地、也是固执地围拢来,让你觉出自己的渺小与孤独来。热闹是白日里的,是属于别人的;而这份清寂,却像一件半旧的、宽大的衣衫,妥帖地穿在了我的身上。


忽然就想起南朝谢朓的句子来,那真是写尽了此种心境: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只是他看见的,是那般绚烂的锦绣,那般明净的白练;是黄昏盛装时最华美的刹那。而我眼前的,却是华彩褪尽后,素面朝天的本相。没有绮,也没有练,只有一片浑然的、沉静的灰。然而,这灰,看久了,却也自有一种滋味。它不给你安慰,也不给你振奋,只是让你安静地、坦白地面对自己。白日里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些无端的烦忧,此刻都被这无边的灰色滤了一遍,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空濛濛的、近乎于疲倦的平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许久。对岸那垂钓者的黑影,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收了竿,提着他那空空如也的鱼篓,一步一顿地,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暗夜里了。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我们不曾交谈一句,却好像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关于时间与等待的对话。


我转过身,开始向来的方向走回去。来时的路,此刻已几乎辨认不清。远处的镇子里,有疏疏落落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黄黄的,暖暖的,像些惺忪的睡眼。那是我要去,也是我终于要回到的,人间的温暖里去了。


只是那满身的清寂,那从旷野里带来的、凉凉的、灰色的清寂,怕是要跟着我,走进那灯火里,走进那睡梦里,许久也散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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