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天,寒风刺骨、万木凋零。农村的大地上铺染着一层白霜。一只乌鸦悬在一颗李子树上打盹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杨哑巴踩着一双解放鞋走在村道上。穿着一条黑布长裤,腰间穿跟麻绳。棉袄上起的黑垢和他光秃秃的头顶一样,在阳光下油的发亮。他肩上挑着一根棒子,棒子后面挂着蛇皮袋,装着在垃圾堆里捡来的纸壳和水瓶子。迎面走来,身上发出一阵阵酸臭味~杨哑巴虽然75了,但身体极好。他现在正从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回来。
马上过年,他割了一大块猪肉,打了两斤白酒,买了一副对联......他眯着眼,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见小孩就“啊啊啊”的叫。3-4岁的小孩以为他是疯子,吓丢了魂,哭着就往远处跑;13-14岁的小孩以为他是傻子,丢个炮仗,笑着也往远处跑。杨哑巴被炸的像吓破胆儿的老鼠左右乱窜,涨红着脸说不出来一句话。
村里的大人也很讨厌他,不是因为他穷,不是因为他脏......而是勤快过了头。每年到了三四月份,一阵春雨过后,刚长成形的柑橘果儿就零零落落的掉。小果儿可以卖钱,晒干了卖八九块钱一斤,比成熟的柑橘价高得多。杨哑巴就这家田里窜窜,那家田里窜窜,一捡就是一大蛇皮袋。
在密密麻麻的柑橘田里穿,难免会将好果子碰掉。每家辛辛苦苦打药、上肥、剪枝......掉一个果儿都往肉里疼。他却不避讳,扛着袋子大摇大摆从人家门口走,人家不骂才怪。“狗日子杨哑巴,又跑到老子田里偷,你他妈站住!”一两次后,杨哑巴就成了全村人的公敌,有人背后骂他“老不死”、有人骂他“死老头”,杨哑巴左耳进,右耳出,不与任何人争辩一句话。在这村里,他不止嘴哑巴了,其实,心也早就哑巴了。
但他老了,总要讨生活。除了捡垃圾,经过霜冻,农民还没卖出去的柑橘容易烂,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将烂掉的柑橘往远处的溪里倒,时间一久,黄瓤瓤的一片,臭气熏天,但这是杨哑巴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他就从深秋至寒冬,整日蹲在小溪旁,将那柑橘皮剥下来,装进口袋里。一剥就是十好几天甚至一个月,柑橘皮装了一袋接一袋,这个晒干后也是可以卖钱的。只见他叼着叶子烟,手冻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柑橘的黄水和肉里的脓交融在一起,一阵风来刺的生疼。
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这就变成了他的私活儿。村里的老少青年从旁边经过,将头扭一边,加快脚步,脸上写满了不屑与嫌弃。“能卖几个钱?”但杨哑巴却很开心,因为他挣着光明正大的钱,别人也说不起。
一年下来,收破烂的每两三个月就往他家跑,杨哑巴只顾“咯咯咯”的笑。那一扎一扎的纸壳子、一捆一捆的水瓶子、一袋一袋的柑橘皮和柑橘果子......过了秤就往车上扔。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抽点烟、打点白酒......日子也算过得下去,每年都能存点儿。他是要存钱的,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02
杨哑巴住在对面山头上那间土房子里,但不知不觉的某一天就消失了,一连好些日子都看不到他。张大娘是个热心人,住在隔壁,杨哑巴经常把柑橘果子和纸壳子放在她家水泥地上晒,几天没来收了。她过去敲门,门没锁,张大娘进去就惊住了,她看见杨哑巴摊在床上大口的喘气。床下放着一个尿盆,旁边堆满了杂货。房间里也很潮湿,尿味儿与霉味儿混在一起。房间里没有灯,只在桌上有一根已经燃尽的蜡烛。张大娘当时就有点犯恶心。
她以为杨哑巴要死了。她大声的喊道:“杨哥,俩还好不?这是怎么啦~”杨哑巴突然呜呜的哭开了,手握成拳头用力的锤床。张大娘想要去叫村长,被杨哑巴一把拉住。他不停的比划着,从枕头下拿着个空布袋子,袋子里的钱没了!准确的是钱被偷了,那钱可是他的命啊。
就在前些日子的下午,几个十三四岁小鬼从杨哑巴屋前过,看着门没锁,偷偷溜进去偷了藏在枕头下的钱,其实,他们已经盯上杨哑巴好久了,无非就是想拿着钱去买四驱车和遥控车,杨哑巴追到了山顶,却再也撵不上。“啊啊啊”叫上一通,山上挥着锄头干活儿的农人顿了顿,没有一个人理会。具体被偷了多少,也只有杨哑巴知道。
张大娘叹了口气,安慰说:“杨哥,身体要紧啊!钱没有再挣,人没了就什么也没了。”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遗像。张大娘知道杨哑巴是个可怜人,本村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杨哑巴以前不哑,这就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
杨哑巴的妻子抛下了杨哑巴和3岁的儿子,跟着外村人跑了。他结婚以后,就跟着一师傅在外面做事,有时是修路背石头,有时是在长江码头扛木料。工作也不固定,唯一固定的是一年到头不着家。他嘴结巴,脾气也差,吵架吵不过妻子,来了气就只有打。妻子虽然泼辣,可终究是个苦命的农村女人,既带孩子,又要种田。
一天,邻村的一根光棍来这山头砍柴,30岁。看着杨哑巴的妻子挑着一担包谷往山下走,一对大胸脯在他眼前一晃一晃,够勾魂。妻子这几天来了月事,眼一抹黑,突然脚一软,差点摔下了山。那根棍突然怜香惜玉起来,帮她挑了回去,一来二回,对她是爱护有加,有时带来一袋糖,有时是一斤猪肉。好多个夜里,杨哑巴的妻子哄睡了儿子,就跟那根棍开门,饥渴难耐的搞上了。她在那体会到了被人呵护与做女人的感觉,在风声还没传开的时候,就跟着那根棍连夜跑了。
妻子跑后,杨哑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倒不是因为多爱妻子,多舍不得,只是气愤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让杨哑巴在村里抬不起头。村里的老少爷们见到他就捂住嘴巴嘿嘿的笑,一笑杨哑巴的脸就涨的通红,气不打一处来。久而久之,就对村里人有了敌意。
有时候大家明明不是在笑这事儿,但杨哑巴觉得是这事儿。就与人吵,人急了就骂他:“你他妈自己老婆管不住,跟我在这儿吵,丢不丢人?”杨哑巴结巴说不过,惹急了就要与别人打。明明是他很委屈,结果一出手就成了全村人的公敌。但之前笑过他的人还是笑,之前没笑过的倒开始瞧不起他了。
杨哑巴的苦无处诉说,就只有跟儿子说。儿子还小,但他默默地听,傻傻的望着杨哑巴,父子俩却产生了浓厚的亲情。杨哑巴下血本儿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在码头放工后,天天都会回家住。儿子杨东也很懂事,十来岁就学会了做饭,隔壁张大娘看这孩子可怜,经常会送给他一些土豆、黄瓜和鸡蛋。放学后杨东就跑到山头上拾松毛生火做饭。
杨哑巴在夕阳西下之时,骑着车在远处看着这一户户的炊烟,心酸的叹了口气:“我这一家两根棍,倒也像个家。”吃完饭,两爷子搬着小板凳,看着这浩瀚的星空。
杨哑巴说:“东啊,长大了就趁早离开这里~”杨东懵懵懂懂,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却很坚定的说:“爹,我不要去外面,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杨哑巴摸摸儿子的脑袋,喜极而泣:“你娘...这个贱货...要要要......是有你一半的心肠....也也也不会做这种事儿!”
03
转眼1998年,杨东十六岁,初中也快上完了。一米七五的大个儿,常年干着活儿,架子很正,是个当兵的好苗子,杨哑巴就忙活着在村里跟他报了名。杨哑巴心想,一旦儿子当了兵,就衣食无忧,也就他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杨东自己也很愿意,准备十一月就应征入伍。但那是个灾年,长江洪水爆发。村里组织救援队伍去镇上支援,村里一批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扭捏着不肯去。都说乱世出英雄,杨东首当其冲加入。
他是有盘算的,只要立了功,当兵的事儿就有戏,说不定还能有个特殊照顾,选个好兵种。儿子一直很懂事,杨哑巴倒也尊重儿子的决定,还说他有这个雄心实在是难得。但98年的洪水太猛了,这里隔长江很近,基本在二层小楼的人家,一楼被淹完了。杨哑巴在山头看着这汹涌的洪水,他突然就后悔了,心里惴惴不安。结果没跑,那天,他怔怔的站在山头上,听到一声乌鸦的啼叫,等来的是儿子英勇就义的消息。杨东是在镇上长江边救人时候体力不支,溺水身亡。洪水退却以后,杨东的尸体就被拉进了村里。
杨哑巴哭了,一把扑倒在儿子的身上,抱着哭天喊地、泪流成河。妻儿的相继离去,让杨哑巴体会到了人生巨大的痛苦。他把儿子埋在了山头上。下葬的那天,杨哑巴趴在坟头久久不愿离开。别人劝他节哀顺变,杨哑巴大声的喊,大声的叫:“我......放你妈的屁!我儿子还在呢~儿子马上就要当兵去了。”村里人再也不反驳,也不和他争了。
后来,杨哑巴看到四五岁的娃到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逢人就叫:“儿子,快回家,征兵的来啦~”最开始,村里人都理解他,也为他感到难过。再后来,他竟然偷偷的把别人家三四岁的孩子抱回了家。别人父母知道了,带着一帮人对他就是一顿胖揍,那天,他蜷缩在墙角,身体抖动着,没有一个人为杨哑巴求情。“你个老东西,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与恐吓以后,杨哑巴就再也没讲出话,成了现在的杨哑巴。
妻子跑后,杨哑巴面对着嘲讽就卖力的干活儿,像是在撒气。但儿子死后,杨哑巴失去了最后的依托,一夜就老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家里的田,荒草有了半人高。唯有去儿子的坟前,清出了一条路,很多人经常看到他在镇上的垃圾桶里翻东西,都以为他疯掉了,杨哑巴要在垃圾堆里捡起自己的生活。
张大娘在床头安慰说:“杨哥,不就是钱吗?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心里有什么苦就跟儿子去讲讲吧,别憋在心里了~”那晚,杨哑巴就提着一壶酒跑到了儿子的坟前,呜呜的哭了一宿。村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但关于杨哑巴的过去,也就是个酒足饭饱,磨磨嘴皮子、叹声气也就过去了的故事罢了。
04
赚钱为了防老,丢了钱,杨哑巴一下就苍老了许多。但他每天比以前走的更远,背的更多。越老了他越是逞能,背弯成一张弓,手上杵着木根,踉踉跄跄的往前挪,像是与自己赌气。在接下来的冬天,他就蹲在溪边卖力的剥着柑橘,从早到晚,手上是一道一道的脓包。他还是他,没有去讨好谁,但过路的人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傲慢与敌意,而是略带一丝伤感与可怜。
“杨哑巴快回去,天儿冷”、“杨哥,快下雪啦~”、“杨大爷,你看你的手啊,这是何必?”杨哑巴装作听不见,剥、装、埋、晒、卖、......他一刻也不想停。被偷的钱要补回来,要去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2016年,杨哑巴78岁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那是年前一个飘雪的日子,广阔的大地被冰封了起来,田野里光秃秃、白雪皑皑的一片,路上没人,四周寂静。杨哑巴穿着那双单单的解放鞋出了门。冻得他直打哆嗦,不停的咳嗽。今天,他没有挑上那根棍,而是提了一个小袋子,鼓鼓的拿在手上。一个个脚印远送着他往镇上走去。
他今天要去找刻碑的方石匠。他将那个袋子放在桌上,拍拍袋子,示意方石匠看看。方石匠打开袋子,看见里面五块十块的一袋子零钱,一共1200元。然后告诉杨哑巴:“哥啊,你还是来了。刻碑我需要一些时间,年后选个吉祥日子我就跟你家小子把碑立了,刻的字就按你原来给的来,其他的你都不用管。也算是让他入土为安,了却你的一桩心事~”杨哑巴拍了拍方石匠,捂住他的手,落下了激动的眼泪。
那晚,杨哑巴又到了小儿杨东的坟前,提着一瓶酒、一只烤鸡、一盏灯。像是一个战士,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一把瘫坐在地下,呜呜的痛哭。山村里的雪花盖住了一片一片低矮的房子,死寂而又冷酷。他张开嘴巴,仿佛在说:“那边天儿冷,爹陪你喝酒、吃肉......”便开始将酒往坟前洒,他突然看到坟上枝头的树叶在风中很有节奏的抖了抖,烤鸡还在风雪中呼呼地冒着热气。像极了儿子在炊烟下挥舞的那双小手。他仿佛听到了那句:“爹,快回家喝酒、吃肉......”
按说死后三年,就应该把碑立了,但十八年过去了,杨哑巴一直没给杨东立碑,没钱是一方面,其实,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儿子还在,一直在陪着他呢~这一村的人,也只有已故的儿子能够理解他。他时常回想起儿子说的:“爹,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要不立碑,儿子就还在他的身边。
年关渐近,杨哑巴身体越来越虚,基本已经吃不下东西。每年快要过年,他都要去买一副对联,一瓶好酒,一大块猪肉......但今年他什么都没有置办。他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已经全卖完了,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除夕那晚,年轻人都回到了家里,张大娘的儿子开着车,带着儿子媳妇也回来了。饭后,在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儿子问张大娘:“隔壁的杨哑巴还在吗?怎么没看见他了啊”张大娘气呼呼的说:“那是你大爷,什么在不在?人家身体硬朗着呢他家小子如果也在,孙子都10岁了。明天早上你过去给杨大爷拜个早年。”儿子说:“也行,这是见一年少一年了,杨大爷其实人挺好,一辈子都靠自己......”
05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村子里烟花爆竹齐鸣,好不热闹。年轻的爸妈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起放着烟花,为这个小村子增添了新的的气息,而老一辈的则拖着疲倦的身体相继睡去。张大妈在十二点以前,就洗澡睡下了。杨哑巴也躺在床上,桌上的红烛发出微弱的光芒,火苗残喘的跳动。他睁大眼睛看着昏黄的屋顶,瑟瑟发抖。
天上开满了烟花,一朵朵炸开得像极了哑巴那婆娘的嘴脸,像了孩子灿烂的笑容,又像了杨哑巴奋力呼喊的样子,辉映着整片寒冷的夜。
而哑巴的房子没有光,黑洞洞的,一如自己暗去无声的心。回忆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他看到两段赤裸的身体叠在一起,妻子的呻吟声灌进耳朵,路两边的老少爷们捂着嘴巴嘿嘿的笑,他看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拼命的跑,......在傍晚的炊烟下,杨东在门前向他招手...他想大声的喊,但屋外的鞭炮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今夜,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团聚的喜悦,将孤独的灵魂死死按在黑暗的角落。张大娘突然惊醒过来,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但除了鞭炮声,好像又什么也没听到。整村的人在这团聚的一刻,早早的就把杨哑巴忘记了。
桌上的红烛炸开最后一个油花,一缕青烟过后。慢慢的,杨哑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向了屋顶。他突然又听到了一只乌鸦在门口的李子树上叫着。他看着自己缓缓的走向了坟头,他要和他的儿子去过第一个年。
2017.8.15
台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