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不了她。”老头说
“我知道。”他摘去手上的白手套,轻轻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微微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老头。
进入这个部门是三年前,通过父母的多次动用关系,他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拿到了工作。
年龄最小,地位最低,学识也不够。他只能在部门里端端茶送送水,接下前辈们丢下来的杂活。从早到晚,也不得清闲。
部长是个老头,这可不是他看部长不顺眼才叫他老头的。他想起第一次进部门的时候,部长介绍他的时候,笑着说:“咱俩都姓齐,我是齐老头,你是齐小头!”他挠挠头,心里只能瞎想:“头真有那么小吗?”
老头几乎全秃了,毕竟快到了不得不退休的年龄,但他技术过硬,又有着丰厚的经验,才得以来部门没多久就当上了部长。部门里的人也佩服他干事的老练,整个部门拧成一股绳,工作效率极高。
老头是个老光棍了,一辈子没娶妻。当大家笑着问老头为什么的时候,老头只能摸摸自己仅剩的几根白发,笑着指着他说道:“别问我啊,你问问这个小伙子,他怎么也是单身啊?”他窘迫地红起脸,他倒也不是不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只是自已没有什么出人的长相,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艺,他自己呢,对于恋爱没啥期待,所以一直也就孤单一人,倒也落得一身轻松。
“被老齐笑话了?”
他正好下班往部门外走,被坐在门口旁的杨销售叫住了。
杨销售比他年长三岁,正值最美的时刻,虽然不是啥美女,但也是亭亭玉立,甚是耐看。
他瞧着杨销售,摸摸鼻子,默默点了点头。点头示意之后,便转身想走。
“等下我,我跟你一起走。”她又喊出了口。
整个部门霎时间安静下来,大家没望向他们,但几个憋不住笑的中年大叔却也表现出他们的高度关注,连那个老齐也摸摸秃头,将脑袋藏在了显示器屏幕里。
他微微红了脸,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没怎么了解过的杨销售叫住,却也呆呆地站住不动。杨销售爽快地保存文件,关闭电脑,拿起手提包,起身,转头,示意他可以走了。他木讷地转身,跟着已经推开门的杨销售走出门去,也不管背后突然响起来的大笑声。
“杨销售,杨销售!是有什么工作上的指示吗?”他感到疑惑,急忙去问杨销售。
杨销售回过头说:“撇开工作你就不能活了?在外面也叫我销售吗?”
他也正好看向杨销售。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杨销售的正脸。
天已经黑了,走在小吃街喧闹的声音里,她的长发正好划过烧烤店里的浓烟,映着街边灯光的脸,也映入他的眼里,整个画面突然变得缓慢,“想必,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东西组成的吧!”他心里一瞬间划过这样的想法,愣了一下。
“那……杨小姐?”他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小,就杨姐啦。你这孩子,是没跟人打交道还是怎么了?”她气呼呼地转过头去,只留下混在烧烤肉香里的微微花香。
一路无话,只有高跟鞋跺在地上的清脆声响碎了一地的金黄。
就这么跟着杨姐快走完这条小吃街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这边,陪我吃顿饭再走吧。”
“不了,我不饿。杨姐你去吧,我就先回了。”他急忙推脱,他可不想自己的美好自由时光还被工作困扰。
“我请你,正好有事跟你聊聊。”
他看向杨姐,她正摆着一张“你不来就等死吧”的威胁脸。
他微微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着她进了一家小餐馆。
简单的点了菜,东一扯西一扯的撑到了上菜,菜肴的香气也缓和了许多尴尬的气氛,他俩也终于可以稍微正常的聊天了。
“所以,你猜到我今天为啥要拉你出来吗?”她夹起一片鸡蛋放进碗里。
“不晓得啊。我今天挺惊讶的。”
“老头……”她含糊着。
“老头?!”他惊讶于突然从杨姐口里突然说出的这个人名,差点被口中的米饭噎死。
“嗯,那个齐老头啊。”她瞟了一眼他的蠢样,轻笑了一声。
他红了脸,却仍强装镇定,“他怎么了?”
“这还是我刚入公司的时候的事了,我才入职的时候,我发现老齐看我的眼神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他脑子里一下子联想到老头色迷迷的模样。
“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啦,怎么说呢,像是老夫老妻的那种眼神,也像父亲对女儿的那种眼神,总之,是至亲至爱的眼神。”她笃定地点点头。
“不能吧 ……”他刚想说是你想太多的时候,脑海里蓦地闪过齐老头看他自己的眼神,不禁惊呼:“我也好像!”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哦。”她轻叹了一口气。
“他看你的眼神,也是如此。”
“这件事怪虽怪,但也不是啥大事,也许只是齐老头一生没有子嗣,把他俩看作儿女罢了。”他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克制不住地注意起齐老头的眼神。
也或许是齐老头察觉到自己在注意他,老头收敛了很多,眼神也平和了许多。
但是因为这事跟杨姐的关系却因此好上了不少,一到下班的时候,两个人就收拾收拾东西,随便找个地方吃个便饭,他就送她回她租住的公寓,再折返回自己的家。
“不麻烦吗?”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她这么轻声问他。
“那也总比你受到什么危险好,下班都这么晚了。”他指着手机里各种新闻说道。
“明明我都走过这么多次了,你要是愿意就走吧。”她苦笑道,踩上回去的路。
“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她走在前面,和着月光,说出这句话。
“什么?五百六十四?啥?”他却在后面一边小心地绕过水洼,一边一头雾水地发问。
“没什么?只是个水怪罢了。”她望着水洼里的月亮,踩碎了它。
“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我们单位呢。这周末要组织一次集体观影活动,说是什么丰富员工精神生活。”齐老头在一周例会快结束的时候这么说道。 “别的部门都是出去开party,我觉着呢,太麻烦了,看电影就挺方便的,办公室投影仪就能看。”
桌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好不容易放天假休息,还得花费两小时去看一场无所谓的电影,实在是太剥削了。
“前几年有部电影挺好的,《爱你,罗茜》你们看过吗?”老头像是没有感受到现场低迷的气氛似的,开始挑起影片来。
“没看过,没看过。”众人连忙推手叫道。
“好,那就这部了,虽然我不会让你们写观后感,但也要好好看哦。”他听到老头这么说,才抬起头,望向老头。
老头正望着他呢,带着忧郁且不含任何笑意的眼神。
“我可以坐在这吗?”
他转过头,看到杨姐的脸就在他旁边,她抓起他的爆米花大嚼特嚼。
“你啊,这不是已经坐下来了吗?”他无奈地回答道,看向仍然空无一物的幕布。
老头在幕布前和一群小孩玩耍,他手上变着花样的甩出好几个玩具逗弄着孩子。
虽然一开始说是在会议室随便看看,没想到老头认了真,自掏腰包在一家电影院包了场,并且允许员工带家属来一起看。所以在周六那天,来了一群躲在爸爸身后的孩子们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
躲藏是暂时的,矜持也是短暂的。
很快,孩子们就发现了如圣诞老人一样的齐老头,女人们也发现了共同话题在一边小声地轻笑着,男人们聊着待会一起喝酒的地方落了座。
“你说他图啥?电影院包场可不便宜。”他指了指老头。
老头正在跟一个孩子下棋,吵着要悔棋,孩子气的大哭着说他赖皮,惹笑了众人。
“谁知道呢,可这氛围可真不赖啊。”杨姐轻叹一口气,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
大家玩够了之后,就坐下来,影片就这么放映了。
故事的情节也很简单,两个互相喜欢的青梅竹马却因各种意外,错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中,他们各自找过其他伴侣,各结过一次婚。但却最终发现双方才是最对的那个人,是自己内心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他们没有再错过,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影片结束后,孩子们都已经困倒在妈妈怀里,有的女人哭出了声,一旁的男人轻抚后背安慰她。
“我们也走吧。”杨姐这么招呼他,声音却有些颤动。
“嗯。”他心里没啥波动,仔细想想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他不明白影片里男女主心中的纽带到底是什么,他不禁问自己:什么是爱?我值得拥有爱吗?
走出电影院,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吵着要出去喝酒的男人们都被女人们拉回了家。只剩下几个闲人也都没了兴致,老头就让大家自行解散了,老头自己也打了个车回家了。
“那我也……”他也打算跟杨姐说一声就走,却看到杨姐眼角泛泪的模样,心中猛地揪成一团。
“喝酒么?小头。”杨姐轻轻用手指划去眼泪,说道,“去酒吧吧!”
“欸?”
“清酒一杯,三割九分的,谢谢。你呢?”杨姐坐在小沙发里这么说道。
“有……可乐吗?”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左看右看的,不敢乱说话。
“欸,真没劲。酒吧没有可乐啦,我帮你点吧,长岛冰茶一杯。”她也没多说什么。
“所以——杨姐是被他们最终的爱情所感动了?”他数着杯子里一点一点往外跳的气泡,这么问她。
“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么?两个人就算多年未见,也不会磨灭这份情感吗?”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不相信啊,虽然我没体验过这样的情感,但我不信啊!”她说着,把杯中的酒喝了一大口。
“其实呢,小齐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的话,我们俩会错过吗?”她把脸靠在胳膊上,侧视着他。
他一下子转过头看她,灯光很暗,只能看到她的眼中正闪烁着几滴泪水,他一下子头晕目眩起来,“喜欢我?怎么可能,这是杨姐的玩笑话吧!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心想。
“但是心脏那一瞬间的停跳是怎么回事?但是心中那团看不见的火为什么烧的那么旺?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这一切又是为什么? ”他质问着自己,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
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唯一越来越清晰的便是她的脸,她那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他最喜欢的淡淡眉线。“这是什么?如此燥热,如此空旷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他笑着说:“我怎么可能会被杨姐喜欢呢,我呀,只是个平凡人罢了。”
但讲完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的情感,就是他曾不懂的爱了。
他早就爱上了她。
“谁不是呢?”她一点一点喝完了酒,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你的眼神已经跟老头看我的眼神一样了哦。”
他默默地收回视线,陷入了沉默。并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目前的自己是否能与她相提并论,这份感情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他不清楚,不明白,他被这些问题击的支离破碎。
杨姐看他久久没有反应,便说要去一趟洗手间。
他点头示意之后,她站起身。
脑海中却仿佛有千万口大钟在脑海里奏响,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杨姐!”
最后听到的是他撕心裂肺的声音。
晚期胃癌。
他捧着诊断书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盯着冷冰冰的诊断结果发呆。
好一个晚期胃癌,好一个时日无多。
为什么才发现就已经晚期了?
为什么人这么脆弱?
又为什么自己才发现这样的情感就发生这样的事?
痛苦在胃中发酵,顺着喉管,带着血味,直冲脑顶。
但他不得不收拾心情,想着用什么自然的表情面对她。
他推门进去,她已经坐起身子,看着桌子旁他细心买来的鲜花,又转头看他。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没事的,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它提早来了而已。”她微笑着“神啊,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哦。”
他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任由它流在洁白的床单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怒吼出声。
他恨上天的无情,也恨着自己的无用,恨自己的软弱。
她轻轻的抚住他的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一遍又一遍顺着他的头发。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公司里的人也得知了这一消息,组团来看她。
其中也少不了顶头上司,齐老头。
令他奇怪的是,她支开了所有人,单独地跟齐老头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他不知道,但是明显的感受到自从聊过了这次天后,她的心情便好了不少,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也平淡了很多。
之后的日子里,他下了班就去找她,有时带着一些小礼物,有时带着些小零食,在这最后的时日里,两人分享着最后的温暖。
两人却只字不提情感上的事,当情感涉及生死,两人便都缄默不谈了。
她走的那天,是冬日的下午,阳光正照着前几天下的雪,一切的一切,都是亮晶晶的。
她笑说:“我呀,曾经说我不相信多年不见的人还会保留这份情感,但我现在相信了哦,我爱你哦,小齐。”
说罢,她不顾哭成了泪人的小齐,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到死都这么任性呢。”他擦干眼泪,说。“原来你爱我啊,可我还没说出‘我爱你’,你却走了。”
“真的,是个卑鄙的人啊。”他默默地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层层白雪。
下葬的那天,雪已经全化了,他看着她的棺椁抬出来,又抬进去。
“她就在这儿了。”他自言自语。想象着她静静沉睡在那里的模样,轻笑着扬起了头,怕自己的眼泪就这么悄然滑落。
“你救不了她。”老头抱着肩,也望着远处的葬礼。
老头和他一样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他默默摘掉手套,折好,放进口袋,“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于她的病,我无能为力。”
“我说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的心病。拿去,这封信是她生前让我给你的。”老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他,“我走了,再见。”
他点了点头,打开手中的纸。
娟秀的字迹,见字如面。
小齐,
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美好的,从始至终的爱情吗?
我一直不相信他人,不肯将自己的内心完完全全地打开,我害怕被人窥探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不信任任何人。
我躲避着他人,我只能表面表现的和和气气,但背后,我却恶心地想要呕吐。
这一直是我的心病,直到我遇见你。
起初我认为我俩只是因老头的眼神这一缘故,才可以熟络起来。但当你每次送我回家的时候,一同看电影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眼神转变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我爱你。
你也爱我。
但我始终不敢确定,你并未明说,我只能暗自揣测。
我深切地厌恶这样的自己。
如果就这么死掉,我该有多么的不甘心啊!
但我的心病,最终解开了,源起于你,也结束于你。
齐老头来看望的时候,你俩并排一站,一同望向我的时候,我便一切都知道了。
我从未见过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从眉宇到眼睛,再到胡子,最让我确定的就是你们共同的充满爱意的眼神。
齐老头便就是未来的你呀!
那天,他抢先一步对我说了那句话,我便一下子明朗了。
现在的你可能救不了我。
但还有一个我等待未来的你去拯救。
提前说一声:
你好!
杨
那次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齐老头,在这之后他再没有见过这个老头。
但他依然期待,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会变成她口中的齐老头,能亲口对她说出那句曾拯救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