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北平的春天》里说:“春天的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立秋了,2020年的春天似乎已经随着秋风远去了,可留在我们记忆里的早春依旧鲜活、深刻。此刻落笔记录,只是为了铭记在这个春天所经历的恐惧、挣扎与爱。我想周先生所说的春天的官能的美,也许是指运用我们的五种感官来品味春之美。因为疫情,虽关门在家,但可以活用触觉、视觉、嗅觉、味觉、听觉来领略庚子年早春的别样之美,并非一无是处,我不愿割爱。
春天的官能之美不外乎如此这般。摸春。民间有句俗语,“八月半摸秋不算偷”, “偷秋”也好,“摸秋”也罢,不过是换个方式来渲染丰收的喜悦以及彰显秋天的甜美与温馨。可这个春天,摸什么呢?在那些门窗紧闭的日子里,我多想偷个春天回家,摸一摸母亲河的水温;摸一摸大雪融化后长势喜人的冬小麦;摸一摸和煦的十里春风;摸一摸大地苏醒后的松软、温暖。看春。互联网高度发达的的社会,碎片化的信息无孔不入,涌到眼帘有冰冷、心酸,也有感动。在一个早起清晨站在顶楼向外看,那贯穿南北的淮河铁路桥如同落入凡间的仙女,薄雾是她的头纱,淮河是她的纱裙,顿时让人如坠仙境,早春真美!是的,我看不见故乡第一枝桃花的绽放,看不见“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野趣,可我看见了淮河岸边成群飞翔的鸟儿,它们送来春天的气息,让我看到“天地相交、万物大通”,看到了“鸿雁来、草木萌动”。春不在眼里,她在人的心里。嗅春。这是个到处充斥酒精与消毒水味道的春天。虽然闻不到玉兰花香,关门在家,似乎自个儿亲手做的一日三餐闻起来都格外香。嗅觉能唤起个人的记忆和联想,早春是乡间田头堆肥的好时节,一派为春耕蓄势待发的景象,大地散发出特有的味道。难怪古代炼金术士的金玉良言:最好的东西通常就藏在粪土里!这和“落叶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嗅觉,你无法不赞叹大地所蕴藏的生命能量。品春。疫情期间,春天是什么味道呢?年初五给父亲拜年,带回来一包发了芽的大蒜,一颗颗埋在楼顶的土里,立春后很快长出长长的蒜苗。蒜苗炒腊肉,是我的春天味道;鲫鱼汤已炖好起锅撒上香菜时(耐过寒、受过冻的香菜,香味最为正宗地道)和热气一起弥漫的味儿,是我的春天味道。奶奶去田里挖的野荠菜做成馅的饺子,也是我的春天味道。我们品的是春天的味道,品的是文化的食物,是带着浓浓的乡情、亲情的食物。听春。春风呼啸的日子,几乎淹没了楼下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关于抗疫的宣讲声。耳朵紧贴窗户,我听见东风解冻、听见蛰虫始振、听见鱼陟负冰;听见这些还不够,更想听的是春雨落在麦田里的声音。韦应物的《观田家》这样写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描绘的雨中春耕农忙图,早春的欣欣向荣,隔着门窗,我们都能听见。
谈到新冠疫情,就不得不提及蝙蝠。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家讲经:老鼠嘴馋,偷吃了盐巴,于是褪去尾巴,生上翅膀,变成了蝙蝠。春寒料峭,蝙蝠可能还未从冬眠中醒来,你很少能看到它们,只有夏日傍晚,乡村里的孩子们会追着蝙蝠玩闹。韩愈《山石》:“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描写的也是暮景中蝙蝠,可见蝙蝠与暮景有时相映成趣、有时相得益彰。周先生在《关于蝙蝠》里描写吃糟喝醋的蝙蝠,读起来着实可爱。日本《俳句辞典》中说:“无论在都会或乡村,薄暮的景色与蝙蝠都相调和,但热闹杂沓的地方其调和之度较薄,大路不如行人稀少的小路,都市不如寂静的小城,更密切地适合。看蝙蝠时的心情,也要仿佛感着一种萧寂的微淡的哀愁那种心情才好。从满腔快乐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观察,觉得蝙蝠在暮色中飞翔罢了,并没有什么深意,若是带了什么败残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来看,便自然有别种的意趣浮起来了。”细细品味,看见的不止蝙蝠的皮相,更有蝙蝠所呈现的萧寂、残憾、哀愁的情绪,皮囊关不住灵魂。蝙蝠多以蚊子、蛾子为食,且“蝠”音同“福”。古代,人们并不轻视它们,他们认为蝙蝠是吉祥的象征,是传统吉祥物。古时的房屋建筑、家具物件上的木雕、砖雕等作品中多见蝙蝠,寓意幸福和好运。可整个疫情期间,蝙蝠变得牙尖嘴利,面目可憎。但真正面目可憎的,不应该是那些贪婪寻求野味刺激的人类吗?
突如其来的疫情,人们在早春不出门的日子里,关在家里似乎只顾上去焦虑、恐惧,而忘了回观、反思,忘了和自己的感官独处,忘了与自然和谐相处。蝙蝠的视力很弱,但听觉极好,不飞翔的时候多倒立着栖息。吃了盐、倒立的蝙蝠,是在提醒着我们要思考、更要换位思考吗?人类视觉很好,能看很远,却看不见自己的边界、漠视大自然的法则。我们从自然界中摄取食物,受大自然滋养、照料、保护,宇宙之光一直照耀着我们。时间久了,我们变得傲慢、轻易破坏规则,不想着回馈自然,只求索取。这个春天,体验过“关起来”的痛苦,能否让我们 “走出去”时能看见谦卑、看见敬畏?能否让我们尊重自然秩序、尊重一切生命?不再滥用自己的味觉和嗅觉,不再落入享乐及贪婪之中,我们真正去体验与周遭的世界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去听一听大自然的心声,不再掠夺地球上的资源来满足自己脱序的欲望。否则当灾难来临、悲剧上演,自然界、周遭的一切绝不是无关痛痒的存在,人类再也无法跟自己玩搔痒游戏了。如果人类可以对自己搔痒来解决的所有的悲伤,这将何其荒谬?!是时候用蝙蝠视角来回看庚子年早春了。
写于202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