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你钱够花不?”
“干嘛,别告诉我你钱多得没地方花,我不记得我有个土豪爹。”
“嘿嘿嘿,这不我这个月多发工资了吗?”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三千七百五十七块六嘛,巨款啦,土豪啦,你都跟我说第五遍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爽朗厚实的笑声,我的心里却一阵阵酸楚。
我清楚地知道,这三千多块是父亲没日没夜从工地里赚来的,手上长满的老茧是岁月留下的伤,更是我的愧疚。
但父爱就是这般温暖,领到工资的那一刻,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不眠不休地与钢筋水泥为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顶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的高空作业,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撑着生病的身体坚持去打工,他只惦记着他的女儿过得好不好,缺不缺钱花……
1
父辈那一代,从小几乎是苦过来的。
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挺皮的。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跟同学打架、惹老师生气那都不算是事儿,奶奶说,那时候一天不接到老师的投诉都觉得这天过得不完整。
不久后,父亲就辍学了。跟着爷爷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
父亲的童年就在一年年的春耕秋收中度过的。
2
听母亲说,青年时期的父亲英俊潇洒,但无奈,一个穷字贯穿一生,以致于父亲的好几段恋情都无疾而终。
那时候的父亲,穷得跟母亲相亲都是穿着打好多补丁的衣服去的。
母亲一开始是看不上父亲的。按母亲的话说,追她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可以甩父亲好几条街。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母亲,家世好,人也好看,打扮时尚,跟土里土气的父亲,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据说是外公觉得父亲踏实肯干,差不了,劝母亲嫁了。
我跟母亲说,外公的眼光真好。
这些年,父亲对母亲的好,几乎让全村的女人都嫉妒得发狂。
吃喝嫖赌,跟父亲是完全绝缘的。他会把工资如数上交给母亲,会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充分尊重母亲的意见,会在下班后第一时间赶回家帮母亲做家务,会在母亲因生了女儿而受到爷爷奶奶刁难时挺身而出,对爷爷奶奶说“我就喜欢女儿”……
听母亲说,她怀我的时候,父亲怕她太辛苦,一日三餐都是父亲做的,这一做,就是二十八年,说实话,我几乎不记得母亲做的饭是什么味道,一提起家里的饭菜,我总会想起父亲那咸死人不偿命的“豪华套餐”,但直到现在,母亲依然觉得父亲做的饭最好吃。
母亲生病后,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家里家外的活都是父亲包了,白天打工赚钱,晚上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给母亲喂饭、洗澡、按摩、带母亲去散步、陪母亲聊天。那时候,我家门前那条马路上,总能看到父亲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被夕阳拉长的身影。
直到后来,母亲去医院复检的时候,连医生都颇为惊讶,觉得母亲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3
都说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深远而长久。我从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庭中走来,又走进了一个同样充满爱的家庭中,父亲一直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照耀着我全部的人生。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伸手打过我一次,印象深刻的都是母亲拿着手腕粗的棍子追了我好几条街。
父亲的教育,从来都是言传身教。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父亲,也许讲不出多么深刻的人生哲学,却用他质朴的行为告诉他的女儿们应该怎么过好这一生。
然而,直至今日,我却对父亲充满了愧疚,您是一个优秀的父亲,我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女儿。
4
2013年6月8日,我清晰地记着这个日子。那天下午,我刚走出高考的考场,校门口,父亲早已在等候着,同行的还有父亲从家里雇来的一个的士司机。
搬完行李临上车时,我忽然想起,前几天跟校门口书店的老板定好了几本书还没去拿,于是催促着父亲拿钱要去买书。父亲磨磨蹭蹭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堆零钱,七凑八凑也凑不出一百块钱。一瞬间,我眼尖地看到他的一堆零钱里好像有一张一百,于是问也不问直接伸手抽出那张一百跑向书店,忽略了当时父亲脸上复杂的神情。
拿完书回来,父亲也没说什么。从小,父亲对于我买书看书都是非常支持,所以我也没往别处想。
车子走到半路上,父亲接了堂哥几个电话,不寻常的对话让我感觉到不对劲,家里一定出了事。
在我的追问下,父亲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
他说母亲前些天打工的时候,突发意外被紧急送到医院,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他说家里为了给母亲凑手术费,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堆债。
他说,他身上的钱是目前家里仅有的现金。
那一刻,我有一种想扇死自己的冲动。回想起当我拿走那张一百块时父亲脸上的神情,我就知道,未来不管我给父亲再多的钱,都弥补不了我对父亲的愧疚。
时至今日,我对父亲有求必应,他想要的、不舍得跟我要的,我都给得毫无半点犹豫。我以为,这样能减轻一点点我的愧疚,虽然父亲半点都没责怪我,但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5
医院里,母亲因为刚刚手术完的缘故,思维能力退化到跟八九岁小孩差不多,动不动就闹脾气。我看着父亲耐着性子哄母亲吃饭,跟母亲聊往事,也不管母亲能不能听得懂。
隔壁床的阿姨说,你妈妈这些天做检查,你爸怕你妈妈坐不习惯电梯,硬是背着你妈走楼梯。要知道,当时母亲的病房在八楼。
同病房的一个大爷说,这年头,父亲这样的男人不多了。
我只是笑笑,父亲对母亲的不离不弃,在我的意料之中。
迄今为止,我都不大敢去回忆,母亲生病住院的这段时间,我的家人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听说母亲多次被下达病危通知书,医生曾建议父亲放弃手术,准备后事。
听说是父亲苦苦求着医生做手术,即使最后人财两空,也认了。
听说也是父亲一个人拿着他完全看不懂的各种报告单,拼凑着医生嘴里的各个专业术语,告诉母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为什么都是听说?有一种谎言叫善意的谎言。为了不影响我高考,我的家人们对我策划了一场“骗局”。
6
出院后的日子,比我们想象的难。父亲那段时间,体重暴瘦到90斤出头。经常通宵达旦打工到天亮,别人不愿意做的活,再累再危险他都抢着去,只为早日还上家里的债。
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依然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
事实上,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晚于六点才起床的经历,不管严寒酷暑。
父亲是个早起的主,每天四点多五点出头就起床烧火做饭,他一起床,就顺带把全家人一起叫醒,母亲会拎着全家人昨晚换下的一大桶衣服去井边或小溪边洗,而我们姐妹俩,则要捧着书本,围着灶台一边看火一边读书。
父亲说,早晨的记忆力最好,所以要起来多读书。
母亲生病后,我曾一度不想上大学,是父亲说,只有我们姐妹俩上了大学,这个家才有希望。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当时是对的,知识真的能够改变命运。
7
大学期间,远在离家四百多公里的他乡。但距离再远,父亲的爱都够得着。
记得大二那年,学校批准我入党,有一些材料需要拿回村里盖章。由于家里通信不便,就把材料寄到市区亲戚家,再让父亲去亲戚家里拿。
父亲在电话里满口答应,我也没有听出异常来。直到暑假回来后,才听奶奶说起,其实,我打电话给父亲的前天晚上,父亲在工地里出了事。
那天,父亲刚去工地,脚就被铁钉子扎到了,钉子直接穿过胶鞋扎进脚底。工友劝父亲去包扎一下,父亲担心他一去,他的岗位会被顶替就赚不到钱,死活撑着。后来打工打到半夜,估计是失血过多,父亲头晕了一下,手没拿稳,手里的一个大桶从二楼直接掉下去,砸到了楼下另一个女工友。
听他的工友后来的描述,父亲知道砸到人后,也不敢去看那人怎么样,是他的工友帮他把伤者送到了医院。父亲吓得蹲在楼梯转台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怕闹出人命,更怕因此背上官司。他不能倒下,因为他的家里还有重病的妻子,和两个尚不能自食其力的女儿。
直到今天,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依然想回过头拍死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没从父亲的电话里听出异常,还让父亲受着伤为我到处奔波。我更无法想象,那个在我心里无比英勇伟大的父亲,那个堂堂七尺男儿,躲在角落里的无助和绝望。
所幸的是,那个工友去医院检查了之后,由于安全防护措施做得好,没什么大碍,缝了几针伤口,父亲因此赔了几千块钱了事。
8
父亲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大概就是我结婚的时候。
那段时间,天气一直不大好,阴雨绵绵。老家的说法是,结婚要是遇到下雨天说明这家主人做人不厚道。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担心着到时候的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意外的是,到了举办婚礼的那一天,天气出奇地晴朗,冬日的暖阳驱走了长久压在父亲心里的阴霾。
农村办婚礼都是亲朋好友过来搭把手帮忙。在这之前,父亲一直担心,母亲长久卧病在床,加上世态炎凉,外面一直传言我的婚礼会冷冷清清。没想到,那天单是来帮忙的人就足足有两百多人,给了父亲极大的面子。平日里不怎么喝酒的父亲,那天猛灌了好几杯白酒,我知道父亲心里是高兴的。
父亲常说,等我结婚生子后,他就可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
由于家离得近,每逢周末,我都会带着勋宝回去看他跟母亲,父亲每次知道我要回家后,总要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车站接我们娘俩。勋宝这个小家伙跟外公出奇地亲近,就算大半个月没见着他外公,也总能在出站口那一堆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外公来。每次都把父亲乐的,说勋宝跟他最要好,是他的福星。
9
我知道,父亲一年年老了,这几年,愈发在我们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再也没有当年说一不二的霸气,他逐渐磨平了身上的棱角,从岁月里学会了从容不迫,温柔以待。
然而,不管如何,我们始终相信,父亲在,家就在,就算父亲有一天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了,他依然是家里的主心骨,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太阳。
祝福您,亲爱的父亲,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