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近来年岁渐长,往事想来愈发模糊。我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也许明天,也许立刻,我就会趁着这残春尚存之际,一命呜呼了。但我思来想去,死之前,有一些事很该写出来了。
1941年腊月二十八,我从重庆赶回洛阳过年,顺便计划着迁家的事。那时候饥荒闹得严重,群年冬天又冷得格外阴森可怖,东边逃难的人大批大批地涌过来。洛阳政府下令关了城门,禁止外来人口进入。灾民长途跋涉过来,被堵在城门外,拖家带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日日都有人守着城门哭天抢地。
一路都避着灾民多的地方,怕他们虎狼的目光与苦难的叹息。到了城门口,看到一老妇人在卖孩子。八九岁的年纪,瘦得厉害。那孩子被两个高个大汉架着,伶仃孤苦的像被挂着的一张破布。是晓事的年纪,知道要发生什么,惊慌狼狈的。被眼泪鼻涕噎得口齿不清,在那儿喊奶奶,手茫然的向前抓伸着。但两个大汉的手像锁,把她束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奶奶却顾着一旁商量价钱:“好老爷,再加半斗小米吧,女娃养大不容易。”
对面那人只眼一瞪,手一摆:“这不枪中。小奶娃娃,我养她倒不知还费多少米!”
那老妇人就垂了泪,又咕哝着哀求了几句,方言气太重,让人听不懂,反而更加生厌。我见那男人皱了眉头,语气又愈发凶狠,老妇却不省事,仍低头念咒地诉说。
实在看不下去,我上前塞了点大洋在那男人手里,“我没有米,这给你,你给这老人家再加一斗小米,再待娃儿好一点。”
那男人掂掂手,眉开眼笑就给了米。那老妇忙不贻抢过,膝头一顶就抹着眼泪跪下来,双手打颤地冲我作揖,“活菩萨呦老爷呦…救人命的好人呦。”
我往旁边偏了几步避开那跪,又搀了她扶起来,想说什么不知道开口,脑壳雾蒙蒙只听见那女娃直抖的哭声。正要说什么的,那老妇就转了身对着那孩子,眼睛却空洞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在转。“妮呦,奶奶对不起你...没有办法呢...弟弟还小哩。妮,俺...不跟着俺,好歹有口饭吃呦...造孽呀,奶奶这丢板呀...”
她说得断断续续,那女娃自然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是干嚎着叫着哭着。
她望了会儿空气,又把头扭过来,像醒悟什么似的,混沌的老眼睁着上下探了探我,很犹豫瑟缩了两下,还是凑过来盯着我,轻声轻气的:“老爷!俺那儿还有几只狗,刚出生个把月,您行行好,拿一只去养吧。俺们养不活了。”
我被她热切的紧盯的目光罩住,反问了“狗?”她急忙点头,躲鬼一样拉着我走了。我那时不知颠倒了什么魂,自然地下意识地跟着她走。但我始终记着,那老妇从头到尾没看她哭到几乎昏厥的孙女一眼,但她的眼一直在惊慌地流眼泪。我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人生来就长了一双流泪的眼。
地上还冻着雪,有点滑。那老妇一路絮叨,我又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就有些后悔。无聊下取了根烟慢慢抽着。
“ 俺们延津来的。活不下去了啊!天爷不下雨,又连着来了蝗虫…一出去,都是人跪在瘫在地上,念着拜着,叫的是蝗虫大爷哟,请它快点离开。可那七孙不听话,一大片一过,地都秃噜了。军队还要收粮!哪来的粮呀,人都没吃的哪来的粮?要了人的命耶!”
我有些淡漠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大灾年,这样的哭诉我遍地都是,听得人心生麻木耳朵生茧。何况连自己家也是苟延残喘着,哪还有心力痛心他人?
“俺有个小子,听当兵能得粮,离了我们这些老的小的就去了。一去半年,粮没带着,命倒丢了。俺媳妇不死心,说是出门打听,巴巴盼了十几天也没回来。俺们一大家人关着门哭了几天,最后只得我这把老骨头带了小的们要去峡西。不去没法呀,那一家人都得饿死!二十几天呀,俺们脚是磨了又磨,烂了又烂。俺都觉得俺是死了又活过来的。听说有些坐火车的,车厢挤不进去了,就顺着爬那顶上去。那么高的车顶,全是人,背了包裹,抱了小孩。天黑看不清,那火车要进隧道啊,车顶上的人全被隧道一捋就是一片,还有跳下去的挤下去的,那一片死的人真是堆起来了喔。车顶上的人也哭,厢里的人也哭。这是什么呀?阴曹地府呀!老爷,您给说说,我们还活着呀,怎么就到阴曹地府了呢?”
我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只觉得那口白雾被我含在口里,苦涩极了。
那个年代,冒着的是蓬勃的尸气,森冷的,要冻穿人的骨头。
那老妇领我到了个小坡底下,那儿架了个小棚,破的,没有家的样子。老妇却远远地就欣喜起来,“阿生啊!奶奶来咯!奶奶带吃的来咯!”话语间走近了掀开帘子,就呆立在那儿了。我在她后几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嚎啕一声叫了句“生啊”,手脚并用往那棚子里拖抱了个孩子出来。三四岁,很小的,已经死了,脸冻的是酱紫色。我不知道怎么是好,就呆立在那里,傻了一样看着老妇哭。
她不信孩子死了,疯魔一样双手在孩子身上搓着揉着,嘴里颠倒地缓声地叫“生哟,别睡...吃的,奶奶拿吃的来咯...阿生冷吧,奶奶捂捂...生啊,生啊,叫奶奶一声,啊?”我在那手足无措僵直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只整个人都是麻的木头。徒劳地在那折腾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孩子死了,回不来了,这才很伤心地大哭出来。她跪在地上哭得直呕,一手紧箍了孩子一手捏着去捶地。我现在都记得,她跪在那里,小孩的手苍白着从她腋下滑出来,直的、呆愣的垂下来。她这是天塌了。我怕她哭得背过气去,没什么用的劝慰几句,要拉她起来。她一滩泥般滑在地上,只是哭,拉不起来。我不知在那狼狈站了多久,她的哭声才小下来。嗓子哑了,哭不出了,再流泪只能把血流出来。她麻木地在那坐了会,忽然把孩子放到地上,往棚子里爬去。我看到她抱出个很旧的棉大衣,探头过去看,里头裹了三只狗。可有两只已经死了。剩下的那只,皮包骨的,只看到一双眼睛。那眼睛黑得像在含泪,闪着光,可能也是流过眼泪了。
老妇低头抚弄着那只狗,“我出去的时候三只都活着的...他们的娘,好乖哟,在家帮着看院子,来人了就叫...可我把她杀了。没法呀,太饿了,脚是虚的天是转的...我把她炖了。她知道她要死了,她眼里含着泪呀,含着泪呀...我答应照顾好她的仔的...死了好哩,死了好哩,活着多苦呀。”她太矮了,又佝偻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流泪了。反正我知道,她的心里嚎啕大哭,泉涌着的都是血泪。哭的是这让人心生茫然的发了狂的年代。为什么要逼死人呢?天为什么要人死?人为什么要人死?为什么要他们死?为什么要我们死?
“别人要我们往西走,往西走,说往西走就能活。俺们在往西走呀?俺们走了二十几天了呀?俺们走得鞋子破了脚烂了人跛了,可为什么俺们还是活不下去呢?老爷,您给评评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死了呢?俺们只想活着呀,俺们到死都只想活着呀。怎么就...就这么难呢?”
我支吾着沉默着无言以对。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湿的。谁能给她答案呢?谁能给我答案呢?我也只是个人,我们这些人呀,一辈子都爬不出生活这张大网!我只是没有头绪地想着,这天地真被斧子劈开了吗?真的天是天,地是地了吗?我为什么觉得天地不分,叫人晕头转向只觉得窒息呢?
我最终抱着狗走了。我救不活其他人。神佛也救不活。我努力不去想那老妇在哪过年,有没有一口吃的,她到哪里去在该团聚的日子里和亲人团聚。我努力不去想。我不敢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本来以为我已经遗忘,可回想起来实际却清楚明白。像是有人拿一把刀把它刻进我骨头里,让我代替那些假装遗忘的、苟且偷生的众人,在阴冷湿寒的天气里独自咬紧牙龈品尝这份钝痛的折磨。
而让我有勇气在后来苦难的岁月里摸爬滚打喝着自己的血活下去的,是多年以前,掀开的破袄里,那狗湿漉漉的眼睛。它告诉我,他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