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可是上过越南战场的人!绝对不允许你们犯这样的错误”这是转学过来后第二十一次听见老高这么讲话,可是这次我没有不经思考就撇撇嘴嘲笑他,我低下头缓缓离开政教主任办公室门口,老高的立场如此正确如此坚决,只是这一次却与规章制度悖逆而行。
老头子名叫高青国,算是不枉费他那张左是横肉右是刀疤的国字脸了,然而老高的双眼仿佛那块方形煤炭脸里的两颗黑色鹅卵石头总是闪着光彩,于是这熠熠的光彩成为了我们记忆中犯得全部错误的见证。只要我们一闯祸,首先出马的必然是老高,他会苦口婆心劝说我们,也会气上心头狠狠踹我们的屁股。对这个较真的老头子,大家的厌恶心照不宣。
才上高二,考上军校对我而言还是一个口头的表述。于是就算敌对方恰恰是这个自称自己上过战场并且已经有众多学长学姐栽在他手里的老高,也不能阻碍我这风流不羁爱自由的少年开启一系列作战计划。
然而众多战役中,这一次失败带来的羞耻远远抹杀了我之前成功案例的骄傲。当我开心地逃课踢完足球去学校拿钱包和衣服的时候,发现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无奈我只好再一次爬墙了。出来的时候,为了显示我的英勇无敌还特意选择学校的大门来翻,于是该死的意外出现了。“喂!臭小子!干啥呢!”听到这熟悉的大喝时,我一只腿在校门外面晃悠着,另一只踩在校门的内侧,像一把剪刀卡在校门上,看到那张国字脸和庞大的身形一步步靠近,身后的观众们笑成一团,可是老头子的怒色只增不减。当时我就懵逼了,我叉开双腿坐在校门上的样子,十有八九像极了猴子,看来这我这英俊少年的颜值要受损了,我有点哭笑不得。
从校门跌下来后,老高揪着我的领口眼露凶光,他恶狠狠看着我,那场景仿佛我是他儿子不争气一样,我看着这死老头那张可恶至极的脸,两个月来的怨愤逐渐开始积聚。快要打起来的时候,围观群众看着情形不对,及时拉开了我们。但是后来发生的事真是让我眼泪掉下来,政教主任让我站升旗台反省这种小菜,我也就不说什么权当吸引妹子眼光了,可这老头子竟然在我翻校门的时候拍了照片还洗出来贴在我们班墙上。于是我这超高的颜值也败给了那些坐在校门上各种奇形怪状不忍直视的照片。在班主任和老高严密监视下,我忍着这些照片的耻辱没能成功撕掉它们,但是老高从来没有放弃过盯着我这个常有作案嫌疑的学生。
终于在那些照片在班里墙上挂了两个月的时候,我大仇得报。腊月二十九晚上,月黑风高适合作案,我沿着这些天里打探到的老高家路线,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民房,要扔鞭炮进去简直易如反掌。我站在墙角,想起这死老头的种种恶行,气上心头,所以没犹豫就点燃鞭炮丢了进去。连一秒钟不到,我就听见院子里鸡飞狗跳,有狗狂吠着拉扯铁链,有鸡扑棱着翅膀尖叫不迭,院子里的人惊慌失措得开门查看。我一路笑得腿软,终于逃到了家,睡觉做梦都被自己逗笑了。
后来老高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一坨屎一样嫌弃得说:“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人,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报效国家尽搞些歪门邪道!小心我揍你!”一开始我也会怒气冲冲要跟他打一架而后被身边的人劝阻,而后又是各种各样斗智斗勇的逃课和违反校规的战役。但是到了后来,我见到老高的次数逐渐越来越少,因为随着高三逐渐来到,军校这个目标突然对我而言变得尤其重要,我开始抱着书本为了目标奋斗。只是没想到后来再见到老高,他已经走到了被开除的境况。
那是一个上自习的周末,抱着书本去教室的时候却看见老高对着一个高二的学生出手就是一拳,然后一脚狠踹过去,他青筋暴起,国字脸上的横肉和刀疤使其看起来更让人害怕。而那个高二年级的学生我略有耳闻,据说顽皮异常,还殴打父母要钱上网吧。旁边站着一位惊慌失措而大声哭泣的妇女,想必是他的妈妈,那个学生也红着眼睛一副拼死的怒脸。我和同伴丢下书本跑过去,阻止事态更严重。只是然政教主任对保安出手打学生的事情大发雷霆,老高免不了被撤职的命运。偷偷站在政教主任门口,我只想知道老高会怎么解释,却清楚听见老高大吼道:“老子可是上过越南战场的,我不能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不能容忍那些敢打自己母亲的逆子!我打他怎么了!”后来的话我没有继续听下去,但是老高这样一个人再怎么凶神恶煞,走的路永远那么直那么刚正不阿。他看起来总是在守护着那些与规章制度相符合的东西,可是这一次却是他违规在先,他所较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只是后来的日子匆忙就过了,仿佛大家都忘了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都泡在考卷里,运筹帷幄,决断选择题填空题和计算题,也判断语法关系和词性,也背诵诗词歌赋和范文。我也坚持着到了高考考完那天,天还早,所有的重担都没有了。一路缓行路过拐角的时候,我鬼使神差走进了老高家的院子。老高不在,伯母不像老高,她瘦弱而温和。邀我坐在椅子上又端来一杯茶,缓缓道家常。言语间我却看到柜子边那些老高就是穿着军装的旧照片,比如今更锋利的眼神和更矫健的身姿,回头看一眼伯母,她微微点点头。原来这死老头果真上过战场,以前那些嘲笑他的话终于都冲回来打在我的脸上。只是这位越战老兵拥有的,好像只有每每说出自己上过战场的骄傲和不会拐弯与世界相处的性子以及一个清贫的家,别无其他。听到老高打电话告诉伯母,要晚一点回来,路上有人车胎爆了,他在帮忙修补。我赶忙走出老高的家,心里莫名觉得难过。
再一次见到老高的时候,他消瘦很多,依然是那张国字脸,已然没有了那是凶巴巴的神态,穿着清洁工的衣服,他甚至好像突然老了很多,看到我和我手里的军校录取通知书,他的眼神一下子更加闪亮。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爽朗得笑着说:“小伙子!考上军校了呀!好!有出息!走,我请你吃饭!哈哈哈,你这兔崽子当时年三十的四点钟给我院子里丢了一链鞭炮进来我都没跟你算账呢!”我并肩与老高行走,侧过脸不小心就看到老高鬓间轻轻藏起来的衰败,以及他脸上那些以前看来凶神恶煞的横肉和刀疤都没那么清晰,相反的,全是那些被岁月磨平了的痕迹。但是老高的眼神里完全没有颓丧,也没有被贫穷打败的怯懦之气,他仍然能狠狠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好男儿不向生活服软。我灰心一笑,一杯酒下肚,整个胸膛都热了起来。后来默默付了钱,搀着老高回了家,几许心酸。
老高并非不允许违反规定,他鞭策我们努力学习,鞭策我们不要辜负他人希望,可是当别人犯了错,他毫不犹豫就违反所谓规定来维护自己的正义,他较真的原来一直是他的原则和生活本身。
或许有许多人都曾警告过我们,必须要变得圆润并且符合规则才能走的更远,可是只有我们自己会知道跟生活较真一点,我们却一定能无愧自我,一身正气,清爽坦荡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