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70年代的爱情
我妈相当于倒追的我爸,她杀到我爸家门口的时候,我爸是真被吓到了。当我妈豪气干云地对着他吼出那一句:
“白志平!处不处对象了?!!”
我爸妈这一生算是真正系在一起了。
我的父亲
我爸小时候,家里是真穷。在整个村寨穷出名的那种。
家里5个小孩光着腚子跑,只有一条爷爷剩下的破裤衩轮流着穿,真正的“穿着一条裤子”长大。
听说,我爸本有一个最小的妹妹,但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我爸说在他们那个年代,死小孩是常事,我们这一辈往上问一问,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几个先天逝去的大伯或姑姑。
毕竟那个年头,大家都跟养猪似的养小孩,一大群小孩像一大群猪猡,养活养不活全凭天意,给你口饭不让你饿死,已经是养育的极致了。
我爸和兄弟姊妹还没长到屁点大,就要去替人放牛、割猪草、做农活,到了上学的年纪还得走两个多小时山路去学校。饿到饥肠辘辘,回家也只能吃点番薯汤水,年复一年地吃,弄的他到现在都不肯再吃一口番薯。
有时在隆冬时节,他看到我捧着路边的烤番薯,“呼哧呼哧”吃的香,他都会在旁边斜着眼频频摇头,搞的我像是个捡垃圾吃的智障小孩似的。
我爸家的穷还体现在,一般人家平日里赶上节庆日子,还能吃上几顿米饭。但在我爸那家徒四壁的家里,这完全就是痴心妄想。只有逢年,奶奶才会上白米,这还是向隔壁邻舍借来的,多数是为了招待来客和远亲。
除了借米,还要借菜,一盆鱼,一盆肉,像模像样地摆上桌,几个小孩趴在桌边“哗啦啦啦”流口水。
但这几个菜其实就是用来“充场面”的,无论主人家如何热情似火地招呼客人们吃,识大体的客人是绝不会下一筷子的。吃完一顿饭,鱼、肉往往毫发无损,再被女主人完璧归赵似的还给邻居。邻居本身也舍不得吃,也是摆出来作数,摆到发霉了继续蒸,蒸了再摆,一摆又摆到发霉,循环往复。
所以,要是来了个“不识相”的来客,真的顺应了主人们的“假客气”,吃了桌上的鱼、肉,那么那一家人表面可能还是笑嘻嘻的,心里能把他给恨死。
一大帮小孩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到17、8岁。我爸受够了挨饿的苦,决心离家去当兵。我奶奶一边为儿子整理行装,一边泪水涟涟,不停念叨着:
“志平啊,我的志平啊!你要走了妈怎么办哟!”
我爸倒是开心地整天嘻嘻笑着,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吃饱饭了!”
我的母亲
我妈是镇上的小姐,家境殷实,和我爸有着显著的“阶级差异”。可能因为天生娇生惯养,又是镇上的本地居民,我妈的性格为人相当泼辣,讲起话来中气十足,不带一点收敛。到了出嫁的年纪,却依然待字家中。
后来,好容易谈了个对象,一路发展到谈婚论嫁,没成想大婚前夕,对方突然后了悔逃了婚,我外婆听闻消息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号啕大哭:
“啊呀!!我猪都杀好啦!!这可咋弄弄啊咋弄弄!!!阿拉(我们)爱丽命这么苦啦!!”
倒是我妈痛定思痛,经历了一个未眠之夜后豁然开朗,走到我外婆床前说:
“妈!你不要哭!!我思想很明白的,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他算是什么东西!!我不信我没人要呢!!!”
我妈每次思及这段往事,依旧痛恨的咬牙切齿,以至于对其他人类似的经历都异常敏感。每当那些夫妻闹婚变,她总是一副“未卜先知”的语气说道:
“呐呐呐!我说他们不能成的!男的当初逃婚的,女方家里人硬抓回来的,这种人怎么能要的啦??!”
——像是很满意自己当时英明武断的决策似的。
有时候我恋爱受挫,她也会以她的“前车之鉴”教育我:
“你的思想要向妈妈一样!!放开!!!”说着做了一个展开双臂的夸张动作,“他不要你,你还不要他呢!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
说是这么说,但据我所知,逃婚事件以后的很多年,我妈都没有谈对象。家里的姊妹一个个出嫁,外公外婆也不敢催促她。她从没向我说起过原因,但我总觉得,那段独守闺阁的孤清时光,始终没有逃离的了那一份伤痛。
我的父亲母亲
我爸入伍以后,奶奶天天在家以泪洗面,既看不得打仗画面,也听不得战事广播,生怕我爸和里面说的一样出个好歹。他为着我爸这样牵肠挂肚,青年气盛、志在四方的我爸却浑然不觉,反而在队部里过的风生水起。
如他所愿,他再也没有饿到过眼冒金星,并且由于表现出色,荣誉等身,大功小功不断,最让他骄傲的是他曾获得过二等功。
直到现在,他还时不时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枚黄灿灿的二等功功勋章,拿着放大镜一边翕着眼睛细细地看,一边还念念有词,沾沾自喜。
他总吹嘘在部队里,他的名号如雷贯耳,还收到过好几封情书,一声一声称呼他为“白志平同志”,满满的崇敬和爱慕。他说当初的自己完全是个懵懂的“愣头青”,根本不懂人家为什么偏要跟他交朋友。
当然,我爸这一路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的,他也闯出过祸事。在一次实弹训练中,他投掷的手榴弹迟迟没有爆炸,烈日炎炎的夏天,整个队伍因为这颗“闷屁弹”趴了整整5个小时。
后来,排爆的士兵战战兢兢上前检查,才发现是我爸操作失误没拉引线,教官因此震怒,记了我爸一个大过。
但我爸的上级始终是爱惜他的。他当兵期间没有一次上过战场,越战爆发时我爸主动请缨,也被上级驳斥了回去。但当时,我爸好多战友都上了前线,有几个到现在还瘸着腿,领着国家发放的老兵补助。
总之,我爸的军旅生涯总体来说顺风顺水,他复员归乡后,服从组织分配参加工作。通过乡邻的介绍,处了个对象。谈了两年多,才把这姑娘带到自己贫无立锥之地的老家。
姑娘上下打量了一圈,心直口快地说了句:
“你家咋什么都没有啊?”
我爸就被伤了自尊心,斩钉截铁地和她断了往来,一点不顾人家寻死觅活地道歉求和,就是东躲西藏不见她,最后这姑娘终是死了心断了念想。
时光翩跹,此后又过了几年,我爸和我妈都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老伙子”和“老姑娘”了。在有心人的介绍下,两位“老同志”终于历史性地会晤了。
我妈对我爸一见钟情,贪图我爸样貌好。我爸虽然穷,但是个英俊潇洒的谦谦君子,面目倜傥清秀,为人刻苦上进;相比起来,我妈除了家境优渥,什么都只能算的上平平无奇了,长相、文化、情怀都透露着寡淡。我爸起初看不上我妈,但在媒人的撺掇下,也就应允了这门子事。
我爸说那时候的爱情,才没有我们现在那么多花头和讲究,互相见见面,说说体己话罢了。时间再长一些,我爸这个“毛脚女婿”就开始上门帮着丈母娘劈柴挑水。
再后来,又到了我爸带对象回家的时候了。我妈对我爸的前段恋情早有耳闻,知道对我爸家的恶劣环境评头论足是踩他的地雷,于是到了婆婆家,除了简单的问好寒暄,愣是一言未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入夜之后,我爸拉着我妈留宿,我妈害羞不肯,扭捏地慌忙逃走。我爸思忖着我妈一定是嫌恶他家贫穷,于是又故技重施,和我妈玩起了“人间消失”,不声不响地就和我妈断绝了联系。
那一夜过后,我妈对我爸突然反常的态度困惑不已,到后来越想越气,对我爸的古怪脾性感到愤懑至极:“有话就好好说,这么大人搞什么失踪?!你不想要我,我还不想要你呢!”
我妈笃定了心思要和我爸“鱼死网破”,两方僵持了约莫半年多,你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渐渐就默认解除了恋爱关系。
我妈本来就憋屈,更架不住我外婆炮语连珠式的发问:
“志平呢?他干什么去了?”“你们俩怎么了?你们不好啦?”“她怎么好久没来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
这样一击发,我妈满腔满腹的委屈终于倾巢而出,她扔下劈柴的镰刀直奔我爸家里,冲着大门大喊我爸的名字。
见屋里无动于衷,便二话不说就往我爸家里闯,我爸的亲人纷纷出来劝阻,我妈还是不管不顾地撒泼耍赖。直到终于闹到我爸出面,她终于竖起一根手指,直戳我爸的鼻梁威慑道:
“白志平!处不处对象了?!!你给我说清楚了!!我杨爱丽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这样对我?!!!我就跟你说了,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
这样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以后,我爸终是服了软,两人言归于好。那时候,我爸想趁着机会,考取公务员,当时叫“专武干部”,他废寝忘食,焚膏继晷,从凌晨6点背书背到隔天凌晨3点,每天就只睡3个小时。
我妈为了配合他的节奏,也天天早起贪黑,从镇上到村寨,千里迢迢,做饭送饭。然后就是等,“遥遥无绝期”般的等。等苍茫的远方带来辽阔的消息,等眼前的黯败重新彭勃起翠绿。
但能不能等到,终还是未知数。
所幸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年之后,我爸如愿及第,成为村寨里唯一一位自考的“国家公务人员”。
接到录取通知的当天晚,我爸就叫上我大伯一行几个,背了一袋米,几瓶酒,一担肉上我妈家提亲了。每每提及他当年的这个“求婚”举动,他总要唠叨几句:
“我不喜欢你妈,应该说从来没喜欢过你妈,你妈长得又不好看...”
末了跟上一句:
“所以我和你妈之间,不存在爱情不爱情的,都是不复存在的东西,我对她的承诺,不过是我身为男人的责任和感恩。”
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风风雨雨,林林总总,终于等到了一个平凡真实的结局。
这是我从我爸妈口中听到的他们全部的恋爱故事。我相信有很多细节,他们都不愿透露,他们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回忆梳理。再说,他们的故事里,既没有“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固守,也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浪漫,倒更像是两个范二青年一路坎坷,终于签订了一起搭伙过日子的终生契约。
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们之间爱情的样子,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倚赖、守护和扶持。我想,这可能是动荡激情的6、70年代里,年轻的他们选择的爱情方式。乏味却真实,诚挚而永恒。
毕竟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过都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罢了。只不过润泽我心田的那一抔“水”,恰好就是这一生的你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