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哀伤随风,惟求此生静好

二十年前,儿子满月那天,父亲离开我们,到极乐世界去了。二十个三百六十五日过去,抹去了我面颊上的红靥,更磨掉了我蓬勃的锋芒,也在无知无觉中带走了我失亲的悲伤。时光如同一块永不磨损的橡皮,只消磨对方,永不减损自己。

可是,命运似乎要让我反复咀嚼苦的味道,品味伤的痛楚,它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偷袭我,令我再次陷入哀痛的漩涡。今天上午,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大姑不在了!”

刚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似乎没有泛起丝毫涟漪,就像那是不相干的人死亡的讯息。下午,我仍然无动于衷地去上班,上网,似若无其事。可是,一股莫名的气息一点一点,渐渐雾一般地在我周身开始蔓延,那雾越来越浓,浓稠到令我几乎无法呼吸。那雾霾似的压抑着心房的云霭一层一层吞没了我的全部,仿佛隐约听见自己无助地站在旷野上、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呼喊:大姑——大姑——大姑——......你回来!回来——回来——

于是,一张世界上最慈爱、最祥和、最温柔的脸在我的眼前出现了,笑吟吟的,绵软甜糯的声音道:小乖乖,不哭,乖乖不想家,大姑给乖乖煮冰糖沙梨吃好吗?俺乖乖最听话了......

我又听见那声音道:小笛子儿,去放羊,一走走到山坡上。这儿的草儿肥,羊儿吃了壮,小笛子见了喜洋洋......小笛子的乳名,还有谁能叫得我泪流满面?

我的学前岁月大部分是跟着大姑度过的。

大姑是父亲的亲大姐,比父亲年长十几岁,父亲很晚才结婚,所以,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大姑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老太太了。我从未见过年轻的大姑什么样,然而,我从一个几岁的顽童直到渐入中年,几十年过去了,大姑却容颜依旧——那张脸像是定格了的照片,几十年如一日。于是,我以为大姑永远不会老、不会死。潜意识里,我确信大姑是永生的,既不曾年轻也不会老去,仿佛她有一种神异的力量,能够阻止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仿佛她已经抵达一种近乎神话的境界——在我的心里,大姑是不死的。她是与世无争的,她是无忧无虑无烦恼的,是仙女,是不老的女神。

大姑从未生育过,每次来我家,一抱起我就爱不释手,如同怀揣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小心翼翼而又惴惴不安。她想做母亲的疯狂念头迫使她对父亲说出了想收养我的心愿,但始终不敢直接恳求母亲。这是有原因的,无人处,她自己对我倾诉:宝贝乖乖啊,大姑是种地的,不会挣钱,家里穷,怕乖乖跟着我吃苦呀,你妈妈咋舍得把你寄养给一家农民呢?乖乖就在大姑家多住些日子吧!

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时,总能听到大姑叨叨念念的絮语、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可是白天,大姑永远是那副慈爱的、笑眯眯的模样,视线一刻也不离开我。我去追赶小鸡的时候,她就亲热地对着鸡们骂骂咧咧,抱怨它们不该把她的宝贝累得气喘吁吁;有野孩子们喊我到很远的菜地里捉蚂蚱时,她也尾随而至,像一只笨拙地看护着孩子们的老母鸡,嘴里不住地咕咕叨叨,踮着一双小脚奋力地追赶我们这群猴娃子。偶尔遇到邻居和她打招呼,她嘴里应着人家的话,眼睛却不看人家,脚下也不停步。那双布满皱褶的眼睛投射出来的视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那网就是如来佛的手掌心,我的身影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的。我是一只鸡雏,大姑就是只护犊子的老母鸡;我是风筝,大姑就是那一双拉线的大手。

为了留我在她家住下,大姑花了不少心思。附近村子里晚上放电影,我闹着要看,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即便手电筒也用不起,她也会逼着姑父带我去看。她一手抚着趴在姑父背上吃零食的我,一边不厌其烦地追着我们,嘱咐姑父:你就驮着乖乖看,别让乖乖累着了。毛豆成熟的时候,我嫌煮的不好吃,她就拿来玉米杆儿,在院子里点着火烤了给我吃;红薯下来了,她在烧热的铁锅里放一点点油,耐心地煎红薯片给我当零食......后院儿邻居家有个傻儿子,长相非常恐怖,虽然每次见到他我都吓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可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见我抽空就溜着墙根蹑足潜踪偷窥傻子,大姑一次又一次找借口到后院去,一边没话找话地和傻子妈妈搭讪,一边抓紧我的小手,让我保持在一个既能仔细地全方位地看清傻子,又不至于被他偷袭到的距离。傻子若假装要扑过来,大姑常常会令人惊异地迸射出超乎想像的爆发力,以那双被缠裹过的小脚之力,竟能转瞬之间把我安放在自家温暖的厨房里,怎么回来的我一点都不清楚,那速度简直疾如闪电、快似流星,称得上风驰电掣、迅雷不及掩耳。大姑是如何做到的,至今是个谜。

几岁时的我从未想过,没有我的日子里大姑是如何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的。那些天刚一黑下来就上床睡下的夜晚,大姑一个接一个地讲“瞎话儿”给我听。她没上过学,不识字,肚子里装的故事也不多,只好车轮式地反复讲,我一遍遍地听,甚至这一次讲货郎穿的是蓝大褂,而上一次说穿的是黑长衫,略有出入都听得出来。姑父也不时在床的另一头抽空补充或者更正一句。假如没有我在,老两口有多少话好说呢?姑父又是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

一幕幕电影情节一样的追忆充斥了我的脑海,令我无法相信、无法确认、无法接受“大姑去世”这一消息,我希望那消息的传来不过是我的幻觉,有的时候,自己不是痴痴癫癫的么?那一定不是真的!

可我无法推翻妈妈通知我去给大姑做“一七”祭奠的事实。大姑,她真的离开了!“大姑,”我想问她,“您去的地方是不是我一直设想您所居住的仙界呢?”

很久都不会流泪了,现在依然没有泪,是什么时候,那种能够酣畅淋漓痛哭流涕的心境离我远去的呢!不能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于我又是一种悲哀。失去世界上对我的慈爱胜过母亲的大姑的悲哀,像一种持续的痛,而无法发泄出来的悲哀之情,又仿佛令我失去了痛的感觉。如同溺水的人寄希望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寄希望于时间,祈祷时光:让哀伤随风而去吧!

经历过几番亲人的离世,生与死,都已经看得稀松平常。生命在,想做的、该做的事就都做了吧,别留遗憾。肉体死去,灵魂亦如烟云般消散,无迹可寻。逝者如斯,惟愿此生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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