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舍带着金姐从上海回乡,未到宅边,远远已经从外面看到二排新屋矗立着。走到近边,前面一排九间九路头正房巍然挺立,清水白缝砖墙,正屋两边的山墙是高出屋面的风火墙,屋脊上直立着瓦片中间还雕着十八罗汉,远远望去乌黑发亮的屋面,一条条排立整齐的瓦垅,属于典型的徽州建筑,相嵌雕花的玻璃窗清晰明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这在整个王家楼中特别炫耀夺目,后面的八间附房,虽然也挺新颖可观,但在前面大屋的对照下,显得有些低矮了。
阿大姆妈看见阿梅舍夫妇俩回来,忙从新房子里奔出去,接过金姐手里的包裹,“辛苦!辛苦!一早已经从上海到乡下了。”
“辛苦啥?你辛苦,二排房子也造好了。”梅舍笑着对阿大姆妈讲:“房子造得蛮挺括,远远望来,蛮耀眼,哈!哈!”
听到阿梅舍的称赞,阿大姆妈故意有点撒娇了,她瞟了金姐一眼,撅起嘴吧讲:“今年一年我人瘦了10斤啊,功劳没有,有苦劳啊!”
金姐领会阿大姆妈的意思忙讲:“啊!你功劳、苦劳都有,叫阿梅舍好好奖励你!”
“奖励倒不要,只要不吃排头(批评)就可以了。”阿大姆妈也笑着领阿梅舍夫妇进了正房大客堂。
正房中间大客堂25发(椽子),大客堂东西两边房子是相对称的,旁边是19发中客堂,相邻是17发卧房,东首是大儿子福根的19发客堂和17发卧房,西首是小儿子福顺以后的婚房,卧房都是铺地搁木板,客堂全铺正方青砖,进屋后向上看,木梁和椽子上都抹了金黄呈亮的桐油,抹了桐油的白杉木方椽子上铺着清水嵌白缝的芒砖,站在地上向上看,整洁、气派、又舒心。
后排小屋也是八间,虽没有正屋高大,但比一般民房也高出许多,从东向西排列为粮房、磨房、柴房、厨房为四间、工具房和雇工房为四间,正屋和小屋间有二丈间隔,中间用水门汀(水泥)浇成了比较宽阔的道路,旁边有下水道,以利出水。玻璃和水门汀是当时比较时新的建筑材料,有些乡下的农民从来也没看到过。阿梅舍是在上海外国人洋行里买了20包洋灰,一箱玻璃,请了二个人用老虎蹋车送到乡下,可谓阿梅舍也确实费尽心血了。
阿梅舍夫妇俩对阿大姆妈这一年来为造房煞费苦心也确实感恩不尽,觉得她帮助阿梅舍添置家产,管理家当是真心实意的。
陈金姐站在客堂大门口,前后环视了刚造好的房子,又朝上看到了块块乌青的芒砖镶嵌了白缝,整整齐齐排列着,心里马上是一阵满心喜悦,有一种满足感,成就感,同时也有一种感恩心情。满心的欢喜使她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经历;一个从苏州漂泊到上海做工的缫丝阿姐,嫁了个憨厚踏实的老公,经过10余年的努力和拼搏,到现在乡下有了二百多亩田地,还有二排青砖瓦房,上海还有一个作坊二个菜场的几个摊位,还有二双儿女。”想到这里,她看了看老公,又看了看阿大姆妈说:“梅舍,乡下的房子和田地今后让阿大姆妈管,伊管得蛮好,侬今后乡下跑跑,上海蹲蹲,二头管管,阿大姆妈男人死得早,侬也多关心关心,我想得通的。”
阿大姆妈听了金姐的一番话语,满心高兴,一阵红晕覆盖满脸,看看金姐和梅舍,感激地讲:“金姐,梅舍,我为人也不会过分,你们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你们待我一分好,我会回敬你们十分好,我会当自己的一样管好这个家,我是嫁过人的,你们也不要办啥仪式,我也不要啥名份,只要你们俩懂就好。”
梅舍看到老婆金姐和阿大姆妈两人这样通情达理,心里也荡漾起一种幸福感,感到这两个女人带给我无比的温馨。他看了眼金姐,又对着阿大姆妈讲:“你们俩放心,我对你们俩会一视同仁,今后我叫孩子们都叫你们姆妈,阿大姆妈,让小囡叫你‘乡下姆妈’好吗?”
“哈!哈!我今后又多了几个现成小囡,好!好!”阿大姆妈顺水推舟地接受了。
在乡下阿大姆妈的一番张罗下,选择了个黄道吉日十月十六,进新宅备酒祭拜祖先,同时也邀请地方上一批豪绅人士和同族同姓的父老乡亲,以及在梅舍家租田的佃户和雇工一起来庆祝梅舍新家的落成。
老雇工“吴升宝”小时候头上生疮,没有钱医治,后来头上长不出头发,成了癞子,他是个忠厚老实人,身强力壮,俗话说“癞子好喉咙”,吴升宝真是一口好嗓子,边干活边唱歌,三里外都能听到,他性格开朗,也喜欢开玩笑,人人叫他“癞升宝”,人们总拿“癞”“亮”“灯”这些词语和他开玩笑,他也从不生气,同时他也会用别的词汇逗你开心,时间一长大家把他的姓也忘了,就直呼“癞升宝”。
“癞升宝”在阿大姆妈的带领下,已经在梅舍家做了三年长工了,家住南面仓基宅,有妻室并有一子,家里只有一亩三分田,老婆一人种种也够了,故“癞升宝”就在梅舍家做长工。阿大姆妈在梅舍和金姐面前常赞扬“癞升宝”“勤劳,肯做,把结(节约),”所以,梅舍夫妇俩对“癞升宝”也不薄,到年底总要比别人多得二石米。
今天“癞升宝”更是忙进忙出,半夜三更天即起床,打扫场地,排台凳。
农历的十月十六,农村的秋收己经结束,深秋的天气,气温已下降,但还是天高气爽,艳阳高照,蓝蓝的天空中几朵薄薄的秋云缓缓地向南飘移。黑色的大雁不断变化着队伍,乘着北风也向南徐徐地迁移。大家也怀着对今年秋季丰收的喜悦,纷纷前来给王梅舍乔迁新家贺喜。
阿梅舍的新家大客堂门前挂着四盏红灯笼,客堂的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贺喜的礼品,有定胜糕、棕子、油煎烤、水果、还有织锦缎被面等。
后排的厨房里热气腾腾,烟雾弥漫。厨师们忙里忙外,六、七个厨师“嘀嘀嗒嗒”的切菜声,“叱呖唂洛”的洗碗声,杀猪宰羊的嘶叫声,火头将军的吆喝声,混成一片,热闹非凡。
二十多桌的酒席正好放在第一排的九间正屋内。梅舍和金姐笑迎宾客,还端着酒碗,一桌一桌地敬酒致谢。梅舍的老母亲秀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双手合拢,不断地作揖,恭谢大家捧场。乡亲们无不当着秀妹赞扬阿梅舍:“您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为王家争了光!”
王秀之是王家楼族长,看着王梅舍和王梅生二兄弟长大的,他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透过老花眼镜,眯着一双小眼睛说“我看着梅舍、梅生两兄弟长大的,兄弟俩同去上海滩闯荡了廿年,一个衣锦还乡,买田置屋,有番成就,一个还是贫困家庭,吃饭还成问题,老婆也养不活,真是天差地远,所以人要勤劳!人要奋斗!勤有功,戏无益啊!”王秀之的一番话,众乡亲们听后都频频点头。
今天乘备进宅酒机会,梅舍还叫媒人方泉嫂,租了三顶蓝布轿子,特地去金家宅请金宝兴和两房太太来吃酒,当蓝布轿子停下,金宝兴撩开轿帘,跨过轿杠,站定一看,“气派!气派!王梅舍真气派!”金宝兴面对这场面和气势,觉得王梅舍不简单,方圆十里,寻不出第二家了。
王梅舍和金姐一看新亲家到,忙从客堂里跑出来迎接,“失迎!失迎!有失远迎!”王梅舍见到金宝兴即上前作揖道礼。金宝兴身穿黑布长衫,白袜黑皮鞋,见到王梅舍夫妇忙鞠躬还礼:“客气!客气!”一阵寒暄后即进屋入座开席。
酒过三巡后,梅舍也借着酒意,对众乡亲们讲:“我梅舍出世前就死了爷,亲爷啥格长相也一无所知。从小是靠伲娘和爷爷养大的,也靠众乡亲帮忙。我十八岁出去学生意,就想攒点钱,回来要养我娘,后来在金姐和阿大姆妈帮助下,有了点家产,我也很感激她们。今后乡亲们如有啥难处,来找我王梅舍和阿大姆妈是一样的,我将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助大家。”
阿梅舍对阿大姆妈的表态,乡亲们也明白了八九分,在底下也有点窃窃私语。
有人讲:“阿大姆妈有这样的结局蛮好!以后有依靠了。”
也有人讲:“王梅舍没给阿大姆妈名分,如我是阿大姆妈,必须要王梅舍明媒正聚,风风光光!以后讲得响,做妾,也名正言顺!”
“你也说得出口,阿大姆妈是嫁过人了,是寡妇,不要太张扬!俗话讲炒不热的冷粥,做不大的妾,做小老婆只能在大老婆下面。”有人在旁边小声地争执了起来。.
今天阿梅生坐在最西面的小屋角落里喝酒,阿梅舍造房置地的喜庆场面,加上众乡亲的你一言我一语,使得阿梅生的心里无比难受,对阿梅舍又妒忌又憎恨,“你阿梅舍发了,众乡亲看不起我,讲我没有出息,自己也确实不争气,怪啥人?运道不好,我要想法发笔橫财!让大家看看,哼!不要狗眼乌子看人低,终有一天我阿梅生也要出人头地。”阿梅生低着头,一碗又一碗地吃着老白酒,他确实今天觉得无地自容,前二年,我总算讨了老婆,日子过得还可以,想不到我去外头玩玩白相相,输掉了百把银洋钿,这老婆就上吊自杀了,怪也难怪,乡下姑娘,没有见过大世面,为百把块洋钿就死了,弄得我面子也没有,南宅北村都讲我白相人!苦啊!父亲银根和娘月秀也不知啥毛病年头和年尾相继死去,苦命!阿梅生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一人独自吃闷酒。
席间,经方泉嫂催促,阿梅舍和金宝兴又谈起了大儿子阿福根的婚事,最后两亲家商定,今年的农历十二月十六,阿福根和金绮宝结婚,婚房做在东面几间新房里,阿梅舍在金宝兴面前明确:“大儿子成婚,我会办得风风光光,朝南的九间正屋,有四间是阿福根的名份,中间大客堂以后和小儿子阿福顺合用”。
金宝兴看到了阿梅舍今天的排场,也不再有什么顾虑。
在阿梅舍邀请的豪绅中,有一个来自小川沙的,这一豪绅鼻子长得又尖又高,大家戏称他为“外国人”。“外国人”在当地有上千亩土地,是方圆十多里内有名的大财主。见到王梅舍这派场势,觉得王梅舍非同一般,是个暴发户,究竟王梅舍有多少实力?他想要摆个谱,掂一掂王梅舍的份量,同时试探一下他的为人。
吃完进宅酒第三天,小川沙的“外国人”携了200亩土地的地契,走进王梅舍家,见到王梅舍即双手抱拳拱手施礼,梅舍见了“外国人”忙道:“里厢请坐!里厢请坐!”说完即把“外国人”请进正客堂里相坐。陈金姐见大客人到,即去砌茶、端果盆来招待。
落座后,王梅舍即问“外国人”:“今天仁兄怎会有闲功夫来造访寒舍?”
“外国人”忙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不相瞒,我今朝有点尴尬事,缺一万洋钿,想与贤弟相商,不过我拿了二百亩地契来抵押,您放心,本利照付!”“外国人”说完吩咐随从拿出地契来,送到王梅舍眼前。
王梅舍想不到“外国人”来这一招,他双眼朝头顶上清水嵌白缝芒砖看了一会儿,一想,“外国人”是来试探我实力的,我不能被他难倒。想到这里他即站起身来,对着“外国人”说:“仁兄稍坐片刻,让愚弟去凑凑看!”
稍过了一会,梅舍双手提着二麻包银洋钿,重重地扔在“外国人”面前,俏皮地说:“断命的洋钿,重嘛重得要命!”
“外国人”看到王梅舍这一气势,即服贴王梅舍的实力和为人了。他马上又改口说:“原想过几天等你凑齐了再来取的,想勿到你现在马上拿得出,我倒今天不便就拿走,过二天我叫人来取,不好意思,麻烦了。”后来其实他没来取。
从此“外国人”在外宣扬:“王梅舍的实力深不可测!”实质上王梅舍有多少洋钿自己最清楚,这些钱是要付造房子的工钱、材料钱和办进宅酒赊的酒水菜钱,以及这次收的礼金凑拢来的钱,被“外国人”这一宣扬,一传十,十传百,王梅舍在方圆十几里内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富翁了。王梅舍的这一显山露水的举措,是一尺水十丈波,为自己种下了祸根。俗话讲“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出名,灾难就要降临了。
农历十二月十六,王福根的婚事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如期举行,婚礼是村里办得最热闹的,单吹吹打打的鼓手就请了16位。喜酒宴席在进宅酒的基础上翻了一倍,全村的老老小小都是邀请对象,大家从杀猪宰羊开始,一直吃到“敲甏底”(婚宴的第三天),连吃六天喜酒。孩子们更是爱热闹,又玩雪人,又放鞭炮,追追闹闹,热闹非凡。
王梅生今天以叔叔的身份来相帮侄子办喜事的,一阵忙碌以后,他还是独自一人到西屋的角落里落座,小菜夹夹,老白酒咪咪。王梅生前几天听说王梅舍一下子借给“外国人”一万银洋钿的事,村里人都议论纷纷,都讲王梅舍厉害!不得了!是伲王家楼大亨了!王梅生边吃酒边想起心事了:现在阿梅舍倒好,回来买田地造屋起家,风头出足,而我现在弄得一事无成,穷光蛋一个,不甘心啊!王梅生乘着酒兴想出了一坏注意:“哼!我要弄点苦头给他嗒一嗒(尝一尝)!”阿梅生的妒嫉心思一作怪,总会弄点事情出来。
“我娄塘有二个搭子,等几天我去会一会,看他们能拿点啥主意?”阿梅生边想边喝酒,主意一定,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
王梅舍完成了大儿子和金绮宝的婚事,结婚第六天,阿梅舍即给大儿子独立门户,分给他十亩玖分三厘田地,今后的吃用开销都由小俩口去独立操作,王梅舍也可基本不负担了,给大儿子完了婚,也给自己甩掉了一桩大心事,并许诺王福根夫妇,等小儿子完婚后,再分点田地给他们。
婚后王福根经过房爷杨海泉介绍进了英国人开办的“祥太木行”工作,当了个账房先生。新娘子绮宝留在乡下管理公婆分给的十亩玖分三厘田地,小夫妻俩的新生活过得还蛮滋润。
下一节连载《黄梅天》第十章遭受却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