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暗了,苏州河堤上的路灯也亮了,两人约好下星期到浜南陈金姐远房爷叔家里碰面,试穿香云纱衫,金姐现在借住在爷叔家里。
陈金姐小时候住在苏州,父亲在苏州府也任个一官半职,家里日子不算荣华富贵,但生活还比较殷实,从小跟着母亲学绣花织衣,有时跟着二个哥哥一个妹妹也颂诗读经,姐妹俩也会摆弄点琴棋书画,特别是妹妹陈金娣的琵琶弹得婉转悠扬,弹得使听者感觉有时溪水涓涓细流,含情脉脉,有时万马奔腾,波澜壮阔,有时阳春白雪,浩气冲霄。一家真是其乐融融。
想不到父亲在官府尽忠守职工作,却触犯了上司,上司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惩办父亲,父亲连夜带着家小逃出苏州府,不慎母女们和父子们走失了,母亲带大女儿金姐、小女儿金娣只得沿路讨饭到上海,一时举目无亲,只得靠母亲给本帮裁缝做工谋生,有时金姐也帮着母亲缝纫衣裤。
因为生活实在困难,妹妹陈金娣只得进堂子去谋生,母亲再三叮嘱金娣,进堂子后卖艺不卖身,她为有钱人“白相客”弹奏古筝或琵琶演奏,挣点钱回来贴补母亲和姐姐的生活。
后来公永和缫丝厂招工,金姐进厂当了缫丝工,由于金姐能识文断字,为人正派,做事认真,赢得了老板器重,也受到了厂里小姐妹的尊重,进厂一年,就当了缫丝间的领班。因金姐操着一口的浓浓苏州方言,故厂里称她为“苏州阿姐”或“苏州金姐”。这二年,苏州金姐租借了远房叔叔家的房,这叔叔是苏州人,也姓陈,连母亲也不清楚该远房叔叔不知远了多少代了?不过,同是苏州人,房租是便宜的,生活上这苏州爷叔也蛮照顾其娘俩的。
星期天上午,梅舍按约赴金姐家试穿香云纱衫,梅舍有意修饰了一下,梳好了头发,抹了点生发油,油光光的,一身士林色土布短衫穿在身上也蛮精神抖擞的,与姑娘第一次相约,阿梅舍心里感觉到无比的兴奋,但觉得空手赴约有点欠情,就去南北货店买了二斤蛋糕,一网篮水果,一手拎一件,样子蛮好。
金姐的爷叔家是在山海关路的一条弄堂里,石库门内的两扇黑漆门上装着二个有老虎头型的铜门环,显示着主人家的家境和实力。
“里厢有人吗?”阿梅舍找到了金姐家的门牌号,轻敲了二下铜环。
“啥人?”里面有人问。
“我,王梅舍,金姐在吗?”阿梅舍自报大名。
“哦!来了!来了!”女人的声音后,几步急促的脚步声,阿梅舍站在门外有点紧张。
“吱呀”黑漆门开了一扇,出来一个四十开外的小脚妇人,面貌清秀,头上盘了个发髻,“奈(你)是……?”妇人打量着站在面前的王梅舍。
“伯母好!我是寻金姐的,她在吗?”王梅舍弯腰向妇人鞠了个躬说。
“在!在!在里厢!金姐,有客人寻奈(你)!”小脚妇人操着浓重的苏州话向里屋喊。
金姐从楼上跑下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旗袍,短头发,有点像学生的打扮,显得清秀脱俗。
“姆妈,这就是苏州河里救我的王梅舍。”金姐面带羞色地对母亲说,同时又侧身从梅舍手里接过水果篮和蛋糕讲:“请你来白相,你介客气做啥?请!请!里厢请坐!”金姐连讲了几个请。
“呒没买啥啊,一点小点心。”梅舍一边回答,一边跟着金姐朝里走。
梅舍走进客厅,见客厅正中墙壁上挂了一幅七童子向老寿星献寿桃的轴画,二边对联是“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子孙个个贤”横批“千秋百代”,靠墙壁放了一只红木高茶几,茶几两边是两只红木椅。走进客厅,就感觉主人的经济实力和文化氛围,后客堂是灶间和饭间。母亲见到王梅舍,心里已经有点数了,金姐的一介绍母亲更是面露喜色。
“谢谢奈(你)!谢谢奈(你)!要是奈(你)不救伲金姐,苏州河潮水不晓得把她冲到哪里去了,今朝已经要祭‘二七’了。”母亲感激地对梅舍讲。“这些杀千刀,看见良家妇女,就动邪念,不得好死。”母亲提这些绑架金姐的流氓又愤怒起来了。
“伯母,事情过去了,我伲也不要去提它了,今后金姐出门小心点,在厂里,我会当心她的,没事!没事!侬放心!”王梅舍安慰金姐母亲讲。
“梅舍,这是你的香云纱衫,你穿穿看,就是纽子还未钉上去。”金姐拎出了的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吩咐梅舍穿。
“正好!合身的!蛮好!”梅舍穿上了香云纱衫,抖了抖身子,抿着嘴,正视着金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嗯!正好,脱下,脱下,我来缝纽扣襻。”金姐仔细打量着梅舍穿着的香云纱衫,又见梅舍正注视着她,她脸上即泛起了一阵红晕,不由自主地低头讲。
“衣服你讲缝葡萄纽?还是缝琵琶钮?”金姐手里拎着衣服询问梅舍。
“葡萄纽简单点,琵琶纽太复杂,也太花俏了。”梅舍双眼还盯着金姐讲。
“我想把你打扮得精神点。”金姐用眼神盯了下梅舍。
“梅舍,用饭了。”母亲看着这一对青年男女,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又看了一眼梅舍讲。
梅舍想和金姐多呆一会,听到金姐母亲请他吃饭,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好!谢谢伯母。”
金姐母亲昨夜听女儿讲梅舍要来,今天早晨去小菜场买了几样菜,要特地慰劳一下梅舍,梅舍来后不多一会儿,几道家常菜已经上桌了。
爷叔听说金姐的救命恩人今天要上门来,也特地从洋行赶回来吃中饭,想打量一下王梅舍的人貌品行。
爷叔到家后,金姐即向爷叔婶娘介绍了王梅舍,大家寒暄了几句即入座,因王梅舍是客人,爷叔请梅舍坐朝南位上座,梅舍毕竟念过几年私塾,懂点礼仪的,主动坐到了下座位,并谦逊地讲:“我是小辈,怎能坐上座呢?”
爷叔当着大家的面,表扬王梅舍:“王梅舍是懂道理的后生,他能奋不顾身,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救人,是青年人的楷模,是英雄。”爷叔一连串对梅舍的褒奖词,讲得梅舍的脸上的红晕刹间泛到耳根和脖子,他连连摆手说:“爷叔您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知道自己水性好,不会有危险的,再说金姐是同事,更应该相助了。”
“来!大家为金姐的幸运,为梅舍的英雄义举碰杯!”爷叔端起酒杯要和大家一一碰杯,他这一西洋式的开席形式,弄得乡下出来不久的王梅舍不知所措,他不知怎样去应付爷叔的碰杯?亏得金姐用左手拍了下梅舍的右手,使了个眼色,并也举起杯来,这下梅舍才领会,他急忙拿起杯子和爷叔碰了一下。
王梅舍和陈金姐的举动,爷叔都看在眼里,他咪了一口酒后放下,笑眯眯地对大家讲:“为啥要碰杯呢?洋人叫干杯,英文叫Cheers。”爷叔吃了口菜,看了下在座各位接着讲:“这里有个典故,在国外很古以前,人们发明并酿造出了酒,大家都欢欣鼓舞,喝酒以后,都认为这是一种享受,人有五官,眼睛先享受,它看到了酒的颜色,鼻子闻到了酒的香味,嘴巴尝到了酒的醇味,唯独两耳朵没有得到享受,为了让耳朵不吃亏,大家把酒杯碰一下,‘叮当’一声,弥补对耳朵的亏欠。”大家听了爷叔的故事,都笑得前俯后仰,一下改变了饭桌上的拘谨气氛,也使梅舍放松了许多。
“谢谢!谢谢!”金姐和母亲、婶娘也端起杯,面对梅舍一股劲地道谢。
席间,爷叔和母亲也不断地和梅舍交谈,了解了些梅舍的出生、家境、生活等情况。
席毕,梅舍想告辞了,金姐却还想挽留梅舍,说让她把香云纱衫的纽襻缝好后,把衣服带回去,梅舍说:“也好,听你的。”实际上他也想和金姐多呆些时间。金姐的文静、娴淑、贤惠和美丽深深地吸引了梅舍。但第一次上金姐门,不好意思多呆,否则,有点不合礼义的,现在金姐既然挽留,梅舍乐得顺水推舟地俏皮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看你的,油嘴滑舌的,去!楼上去!”金姐给了梅舍一个媚眼,转身上楼去取衣服缝纽襻了,梅舍跟着金姐上了二楼。
二楼前楼是苏州爷叔夫妻俩的房间,后楼是金姐母女俩租借的房间。梅舍坐在金姐对面,看着她一针针地为自己的衣裳缝钉纽襻,不由得心潮起伏,他仔细端详着金姐,觉得她更美了,乌黑发亮的短发覆盖在光亮的额上,腮间有二颗浅浅的酒窝,细黑的柳叶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间一条笔挺的鼻梁,微笑时二爿红唇中露出一排洁白无瑕的牙齿,一身浅蓝色的旗袍贴身裹着高高挺起的乳房,齐膝盖的旗袍下露出一双雪白粉嫩的小腿,脚上穿一双黑丝绒的布鞋。梅舍两眼完全注视在金姐的美貌上,觉得她像天上下凡的仙女,觉得她又像年画上的美女,还觉得她像个青春勃发的学生,梅舍沉浸在无限的遐思中……
“喂!你在想啥?”金姐抬头看到梅舍走神的模样,猛地喝了一声。
“呀!没有呀!”梅舍被金姐唤醒,连忙辩解说。
“看你的眼神像傻了似的。”金姐笑着说。
“金姐你真好看,我越看越喜欢你。”梅舍一脸真诚地讲。
“喜欢啥?”金姐两眼盯着梅舍。
梅舍面露笑容,朝着天花板吞吞吐吐讲:“喜欢嘛!……”他故意停等了一下继续说:“喜欢嘛……,啥都喜欢,从上到下都喜欢,就是喜欢你这个人。”
金姐睁大眼睛故意问:“你喜欢我了?准备怎样?”
“准备嘛…准备娶你,娶你回去做娘子。”梅舍站起来说。
“娶我?你娶我?当真?”金姐装得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实质心里对梅舍早有主意了。
“当真?当然当真!”梅舍也睁大眼睛对金姐讲。
“娶我,你对我负责吗?娶我,你对我家里负责吗?”金姐严肃地问。
“当然负责喽,金姐你有啥要求,有啥想法,尽管和我讲,只要我梅舍能办到,我一定为你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梅舍斩钉截铁地回答。
听到梅舍这么坚决的话语,金姐脸红了,羞答答地低声讲:“我也喜欢你!”说完,金姐扑向梅舍,依偎在梅舍怀里,二人相拥着。梅舍的顿时觉得浑身的血在沸腾,心里像灌了蜜似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金姐心里也荡漾无比的甜蜜,她感到终身的依托老天赠予她了,这大概就是缘份到了。
从此以后,金姐和梅舍,两人的感情也不断地升温,只要是休息天,在绿树成荫的苏州河堤岸边,在潮起潮落的黄浦江畔,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在号声如歌的外滩建筑工地上都留下了梅舍和金姐的身影。在风和日丽的白天,两人坐在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听着小鸟的瞅瞅声,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在星罗棋布的夜晚,两人依仗在苏州河的防洪堤边仰视天空,数着星星,等着弯月落山,规划着人生的前景;在阴雨连绵的雨天,两人坐在家里,看着窗外的瓢泼雨水,谈笑着往事与向往着将来。
梅舍有时也会被金姐约到家去吃饭,金姐母亲和苏州爷叔对梅舍的憨厚老实都有好感,也有意促成这小两口成为终身伉俪,金姐母亲愿放心地把女儿的一生托付给他。
这一年,王梅舍已24岁了,陈金姐也22岁了,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挑了一个良辰吉日,准备办一下婚事。
王梅舍为了理顺该门亲事,挽托了苏北三子为媒人,还特地从乡下叫来了母亲和婶娘爷叔。
妹妹陈金娣也帮姐姐陈金姐梳妆打扮了一翻,双方邀请了些亲朋好友,摆了三桌酒,举行了简单的结婚议式两人拜了堂,誓言白头偕老。
秀妹看着这一对如花如玉的儿子和媳妇,想起了她青年丧夫守寡至今,想起了含辛茹苦地养育从未见过父亲一面儿子的经历,想起了一桩桩过去的辛酸苦辣事,看到了孝顺儿子终于聚到了贤惠的老婆,看到了自己的辛勤努力终于有了今天的成果,她双眼不由自主地饱含着感情的热泪,慢慢地走到了儿子媳妇面前,一手搭着王梅舍的肩膀,一手挽着金姐的胳臂,对二人又仔细端详了一会,二片微微抖动的嘴唇中迸出颤抖的声音:“梅舍啊!娘今天看到你和金姐结婚成亲,心里真是难以平静,我一生的牵挂也终算有了着落,我可以放心了,我期望你要照顾好金姐,两人要勤勤业业,再早点让我抱上孙子,我可以滿足了”。
金姐从腰间抽出粉红的手绢,帮婆婆揩掉了脸上的泪水,看了一眼梅舍,望着婆婆笑着讲:“姆妈,你放心,我会持好这个家,会滿足你的想法的”众人看到了这一幕,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银根和月秀坐在客堂的东北角,他俩看到侄子夫妇和嫂嫂秀妹的情况,想起了不争气的儿子梅生,二年来杳无音信,飘泊在外,不知是死是活,又看看侄子成家立业的景象,二人触景生情,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泪。
在苏州叔爷家的后楼房给梅舍和金姐暂作新房,金姐母亲就睡在亭子间里。
苏州爷叔青年时期来上海念书,也精通点洋文,学校毕业后即在外国人的洋行里做管家先生,也蛮受外国人信任,每月有百来个银洋钿收入,经过十来年的跌打滚爬,买了套较实惠的房子,娶了个知书达理的老婆,故生活也过得很滋润,现在就是膝下缺子女,为此夫妻俩也经常烧香磕头,求神拜佛,甚至长途跋涉,跑到杭州灵隐寺送子观音那里求子,但就是观音娘娘不领情,没有让苏州爷叔如愿,夫妻俩为此一直苦恼不堪,膝下无子女,香火无后续了,所以,苏州爷叔也看中了王梅舍,认他作过房儿子,在结婚当天,苏州爷叔和王梅舍也举行了过继磕拜仪式,认苏州爷叔夫妻俩为干爹干妈,当天王梅舍也收受了干爹干妈一笔蛮丰厚的礼品,为此梅舍也回敬了干爹妈一条质地上等苏绣被面的被子,二家合一家其乐融融,大家都感到无比的温馨与和谐。
不久,上海滩有名的棉纱大王郑松亭,在堂子里一眼相中了乐器弹奏姑娘陈金娣,看到优雅温柔的苏州姑娘,郑松亭誓言要把金娣娶回家。
郑松亭是无锡人,和荣德仁是把兄弟,也是同乡人,同靠贩卖棉纱起家,同在无锡买田同创了梅园。他身价有三、四十万大洋,在上海滩赫赫有名,他和杜月笙、张筱霖都称兄弟,郑松亭身高五尺多一点,塌鼻梁,矮胖子,大家送他个外号叫“阿塌”。别看阿塌其貌不扬,他不但生意场上独占鳌头,还是个情场老手。
“阿塌”有五房妻室,五十多岁的“阿塌”还是花性不减。因堂子老板和陈金娣有约,在堂子里必须服务到有约的年份。“阿塌”也无奈,只好和堂子老板相商,拿出200大洋,把陈金娣赎出了堂子,最后陈金娣做了郑松亭第六房的姨太太。
郑松亭把六姨太安排在无锡梅园的居室和上海吴江路的天乐坊公寓里二地轮番居住。陈金娣从此过上了衣食不愁的金丝鸟生活。不久陈金娣把母亲也接到家中赡养,使母亲也过上了安逸舒适的生活。这样陈金姐和王梅舍二人独自住在了苏州爷叔二楼的后楼。
下一节连载《黄梅天》第五章事业有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