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不见远方,也看不清母亲。
从母亲的脐带中剥离出来,我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可紧接着我和多数人就不一样了。视力渐弱,以至于还没擦干眼角的羊水之时,我要用与常人不同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曾一度以为这个世界本来模样就该如此,当我睁开眼,床沿屋顶和母亲就自然而然,与我之间生出一道屏障。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卸下眼前的布。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母亲秀丽的黑发,黄铜色的皮肤以及一双盯着我看的眼睛。那年我八岁,动了一个手术,取出眼中的肿瘤。
雪白的病房,泛绿的芽儿,灰色的鸟儿站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叫唤。
而之前我的眼睛很疼,每次疼我会想母亲,外婆都会安慰我说,不疼了不疼了。
但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自从母亲离开我之后。听外婆说,我妈在城市里打工,生下了我,然后就把我带回来了。所以是外婆一手将我养大的,我很少见母亲,只有在每年过节的时候。
在七岁之前,母亲从未发现我的异样。
一生下来,我是没有父亲的,所以时常听到乡亲们说我是苦命娃,我却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说完这话,就会领着我去家里吃饭,阿志阿志,是不是饿了,来我们家吃饭。我吭着头一言不发,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就会夸我,这孩子可真能吃。
八岁那年,母亲带着我离开了村子,外婆一路牵着我的手,我也一路牵着外婆的手,沿着开满油菜花的小道一直走,一路上都很香,盖住了外婆身上的咸菜味。走的时候,外婆嘱咐我,别到处乱跑,要听你妈妈的话。我没说话,点了点头,眯着眼望了望外婆一眼,就走了。那一刻,外婆微微弯下的身子,和延绵不断的山,合在了一块儿。
大多时候,我是和外婆在一起的,外婆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经常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走,到了饭点,也就一瘸一拐地喊我,志啊,回来吃饭了。我老远地就听到了,但怎么也望不见外婆,顺着香味就跑到隔壁家去吃饭了,后来干脆外婆也不喊我了,到点了,就自个人儿端着小板凳,坐在院子中,拌点咸菜就吃了。
我会跑到山头,远远地看,整个村庄像是埋在一片浓雾之中。我很喜欢到山头去,我喜欢看风景,也喜欢肆无忌惮地唱着歌。我也很想知道,村庄后面的远方是什么样子的。
每天吃饭,到处玩,听到外婆的声音,我就很开心,这也是我童年时光的全部。
有次我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边哭边回来了。外婆急急忙忙从屋子里出来,志啊,怎么了,哟,你的头怎么了,快过来给外婆看看。
来,给你抹点猪油,外婆说。还有哪里疼。
我的眼睛疼。
我委屈地说,我没跟上前面小伙伴,他们一直跑一直跑,我就,我就,还没说完我就趴在外婆怀里,哭得大声。
你就摘了跟头,是吧。外婆抹了抹我的头,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外婆去教训教训那块地,让我孙子跌倒。说完,她就真的拿着一个木棍去找那块地的麻烦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再出去到处跑,待在院子里。有可能摔得太疼了,而自从摔了一跤,我的眼睛不时地疼,疼得不厉害,揉了揉眼也就忍过去了。晚上会疼得厉害。
有次晚上,醒过来,我双手揉着眼,大哭着。外婆在一旁也醒了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眼疼。她盯着我望了好半会儿,就说,眼睛都哭红了,好了好了,不疼了。我依旧在哭。外婆穿起衣服,就背着我走着山路,一瘸一拐去了医生家。
我记得,那是夏天。因为一路上都是蝉鸣叫,不停。后来医生给我开了药,眼睛疼就点一些,外婆问他,是什么毛病。没什么大碍。
后来,只要一疼,外婆就拿出药水让我往眼睛里点一些,说,点了它,就不疼了就不疼了。每次眼睛疼,我就会想母亲,她在哪,现在在干吗。
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蝉叫之前就会结一大堆果子,它们把树枝压得很低,所以外婆会摘一些果子给我吃,还有一些果子摘不到,烂在树上。甜不甜啊,外婆凑到我脸边,对我笑着。我都会嚷着让外婆再弄些下来,外婆安慰我说,过几天我摘给你吃。甜的枇杷果烂在树上实在可惜,我想上去摘,有次趁着外婆不注意,顺着树干蹑手蹑脚准备爬上去,结果一屁股摔下来,青一块紫一块。
听到我哭,外婆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一瘸一拐走过向我,我就哭得更大声了。后来,外婆叫来隔壁张叔,扛着我去了几里外的卫生所。外婆一路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握住我的手,也没说我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是能够,站在枇杷树下,望见树枝上的果子,再高点就看不见了。
在村里的卫生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由分说地,拔掉我的裤子,你看看屁股都摔坏了,说完就往我屁股上涂药,我疼得大叫,在席子上翻了身来。就闻到女人一身药水味,刺着鼻子。
突然,她伸过手,伸入我的胯下,拿住它,从根部摸到上面,说:疼不疼。
不疼。
这玩意儿没摔坏。
她说完这话,我就又哭了。全身都是女人的药水味。
哪里疼?
眼睛。可另一个地方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左手捂着右手臂,女人一碰到我的右手,我就疼得不行。右手骨折了,她对着外婆说。
外婆又迈着步过来,握起我的手,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从腰间的口袋里套出眼药水,给我点。
后来,我就再也不敢调皮了,外婆都要抓着我的手,生怕我跑到哪去,所以有一阵子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待在屋子里,听着枇杷上传来一阵阵鸟鸣,院子响起蝉叫。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想母亲,即便眼睛疼的时候。
或许因为长大了一点,提不起脸再去别人家蹭饭吃,而外婆的声音不如以前,有次她没再一瘸一拐地到处找我,也没坐在院子里吃饭,等我回去才吃。之后我再也没去别人家吃了。
院外有一小块地,外婆会种些土豆青菜,和辣椒,但平时她是不吃它们的,会卖到集市里面去。我也会学着外婆的样子,锄地种菜,浇水。
每餐外婆都会添点土豆青菜辣椒,让我吃,桌上是有两道菜的,一盘炒土豆丝或是青椒炒蛋,一盘咸菜,外婆从来不吃它们,碗里总是满满的咸菜。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闻到咸菜味,就知道外婆回来了。有次我实在吃这些,吃腻了,吵着说要吃肉,把饭碗丢在一边。外婆也不知从哪变来的猪肉,切了就炒给我吃,我凑上去闻,实在太香了。
除了这次吃了一口肉,每到过年我们家也会吃肉,挂在门口的腊肉,而这时候母亲会回来。所以我很喜欢母亲回来,这样我能吃到肉,母亲还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会和这些小玩意儿很亲近,和母亲疏远。
那时候,村子里是很少有和母亲一样年纪的人,他们都出去打工赚钱了,所以村子里就留着和我以及外婆一样的人。
母亲一回来,就会跟我说很多故事。
比如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当时我死活都不出来,护士和肚中胎儿经过一段殊死搏斗,最终败下阵来。选择破腹产,是母亲最初不同意的,但没别的选择,好在婴儿还是扑腾着双腿出来了。为人父母的喜悦,总是伴随着婴儿第一声啼哭所到来的,而母亲的喜悦是在七天之后。
随后,她说,七天我们母子俩,都是在不同病房度过的。后来,七天之后我才看到你,多乖的一个小娃娃啊。
我坐在一旁,听她同我说,过去我所经历,而又没办法想起的事。
说着说着她就会摸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地躲开。
“儿啊,你可真是命苦。”
我倒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苦,除了吃苦瓜,和饭锅底下的焦锅巴时候。
后来每到过年,母亲也没再回来了,足足有两年,直到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由于没有解决户口问题,眼看快要到上学的年纪,外婆开始着急,不知道去了多少趟村委会,外婆腿脚不好,所以每去一次,回来就会坐着上休息很久。
后来终于上了学,离开家之前,外婆握着我的手,交代了很多,而最后我也只听见这么一句,让我好好学习,随后塞给我一瓶眼药水,和一袋子的咸菜。外婆跟我说,有文化才能走出大山,要好好读书。
外婆一路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外婆的手,嘱咐着,要听老师的话,会去学校看我的。
外婆一路牵着我的手,我也一路牵着外婆的手,八岁那年,我离开了这个这里。走的时候,外婆跟我说,不疼了不疼了,志阿,以后就不眼睛疼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不见远方,也看不清母亲。
护士走了过来,为我换了药,敷在我的眼睛上。我疼得受不了,母亲在一旁紧紧握着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突然脑海中浮现出外婆的声音,她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跟我说,志阿,不疼了不疼了。
后来,我的眼病治好了,也能看见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