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桂枝自出嫁以来，过得最寒酸的一个春节。

虽然家里屋外一样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窗明几净，亮亮堂堂的。大门外和每间屋子门口都贴上了大红对联，大门口也挂上了一对红彤彤的灯笼，不过灯笼里面不是长明的电灯泡，而是天黑点上，睡觉前吹灭的蜡烛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没有换上里外三新的衣服，年夜饭也没有了曾经不可或缺的大鱼大肉，厨房里堆着白菜、萝卜、粉条，这些家常菜肴将会是李家今年除夕夜的主角。

祭灶神、迎财神，一切从简，关键是没有丰盛的祭品供奉了。

王桂枝颇有几分为难地对丈夫说：“今年的年夜饭实在做不出什么菜了，只能包一顿纯素馅儿的饺子了。”

李鸣岐略一思索，安抚妻子道：“纯素馅饺子也不错，你就放心准备吧。”他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就是要把这个艰难的春节过得热热闹闹的，要一扫家里的颓废之气。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转眼间就到了年三十。

李家从孩子们放寒假开始，就已经改成一日两餐，以节省粮食。年三十也不例外，只有两顿饭：早餐加上年夜饭。

天色渐晚，院子里的积雪映在窗玻璃上，闪着微微的荧光。风停了，雪住了，天边隐隐约约闪烁着一丝淡淡的霞光。

王桂枝领着赵新芹在厨房里忙碌着。她们把少量的大白菜、萝卜和大葱，加上酸菜缸里捞出来的大量酸菜全部剁碎，混合泡好、切碎的粉条，加上少量的生姜、咸盐、花生油，还有一点点剩余的香油，搅拌均匀，准备做饺子馅。

赵新芹拿着一个大瓷盆，去面缸里舀面粉。直到把所有的黑面粉都倒出来，感觉才勉强够用。她呆呆地注视着一干二净的面缸，心里忽然有些惶恐不安，她心里担忧着：过完年该怎么办呀？

“老大家的，干啥呢？”王桂枝淡淡的催促声在身后响起，赵新芹急忙盖好面缸盖子，端着面盆走到了婆婆跟前。明知道大年三十说这些事儿不好，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妈，面缸见底了呢。”

王桂枝心里“咯噔”一下，也是有点震惊。她看看儿媳妇担忧的脸色，心里悄悄叹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就带着赵新芹往上房东屋而去。

因为李鸣岐说，今年的年夜饺子要全家一起包，让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他早早地就把孩子们召集到屋里去了。

对于李家的孩子们来说，做饭之类的事情从未涉及过，听说要自己动手包饺子，立刻炸了锅一样，吵吵嚷嚷地各抒己见。

李瑞晔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他直言不讳地说：“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怎么让我们这些爷们干女人家的活儿？”

李瑞旭跟在四哥身后，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叨咕着：“就是，就是，我们都是读书人，是君子。”

“我可是从来没有下过厨房的，别一不小心糟蹋了珍贵的粮食。”李瑞昭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紧接着说着：“估计咱家的存粮也不多了吧？”

“是的，是的，不能糟蹋粮食。”李瑞旭照样是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点头附和。

李瑞晶伸出自己莹白的双手，仔细看看，然后笑嘻嘻地说：“我的手只会写字，还从来没有做过饭呢。”

李瑞昀在一旁悄悄附和着说：“大哥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做过饭呢。”说着，他又悲从中来，有些沮丧地自责：“都是大哥无能—”

李瑞晶赶紧安慰近一段时间里，不时就会自怨自艾的大哥：“大哥，不是你的错。也许大家一起包饺子挺好玩的。”

李瑞昀轻轻叹口气，不再吭声了。

李瑞晟带着大哥家的两个孩子在炕上玩耍，对于要参与包饺子的事情听而不闻，因为他觉得，自己负责吃就行了，不必亲自动手做的。

大过年的，李鸣岐不能也不想对孩子们发脾气。他听到儿女们的各种说辞，还是忍不住啐道：“行了，我的少爷小姐们，全家人一起包一顿饺子，一起乐呵乐呵，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图个热热闹闹，喜庆。”

李鸣岐一开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觉得有点扫兴，摸摸鼻子，靠在炕头，眼望着窗外的皑皑积雪，也不再说话。

王桂枝和赵新芹端着拌好的饺子馅和揉好的面，推门走进东屋，发现一片安静，觉得有点奇怪。她好奇地问：“咋的了？一个个这么老实？”

李瑞昀上前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盆，李瑞旭学着大哥的样子接过大嫂手里的面盆，兄弟俩把两个盆子都放在了早已准备好的桌子上。

李鸣岐听到妻子的声音，回过头，笑着说：“还能咋的？等着包饺子呢。”说着，他穿鞋下地，走到了桌子旁边，和孩子们坐在了一起。

王桂枝不疑有他，开始给每个人分派活儿。一会儿功夫，揪面剂子的、擀皮的、包饺子的忙成一团。

李瑞晟带着两个侄儿侄女也跑到桌子旁边，嬉笑着玩耍。他好奇地拿起筷子一边搅动着饺子馅，嘴里一边说着：“过年了，包的啥馅饺子啊？”

不一会儿功夫，他发现了不对劲。李瑞晟摔掉手上的筷子，任性地、控诉般地对着母亲大叫：“过年了，你就给我们吃这个？一点肉馅都没有！你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年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肆意妄为、口无遮拦的小弟弟。李志庆则拉着妹妹缩到了母亲赵新芹的身边，竭力和狂躁的老叔叔划清界线。

饺子馅里完全没有肉？几个大孩子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和李瑞晟的反应不同，在电光火石之间，都非常清楚地明白了家里的困境。

一年一度的过大年，一年一次的年夜饭，居然是纯素馅的饺子，这是怎样的窘迫啊！几个大孩子收起了嬉笑玩闹的态度，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

王桂枝一下子被小儿子的怒气弄懵了，她看着气势汹汹的幼子，忽然间觉得无言以对。她低下头，慢慢地把手里的黑面饺子包好、捏实，放在旁边的大高粱杆制成的盖帘上，又开始包另外一个。

李瑞晟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气氛搞糊涂了。他看看母亲、看看一言不发的哥哥姐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小丑，而且是个不被人待见的跳梁小丑。这个词，是他每天晚上听父亲给母亲说书时学会的。

李瑞晟被沉默的氛围压抑得又想发脾气，就听到父亲的笑骂声：“好你个兔崽子！反了你了！竟敢对着你妈大喊大叫！过年怎么了？谁说过年一定要有肉吃？想吃肉，你小子挣钱去买（肉）啊？”

李瑞晟似乎丝毫不惧怕父亲，他梗着脖子，抬头挺胸，大言不惭地说：“我现在年纪还小。等我长大了，挣老多老多的钱，天天买肉吃！哼！”说着，他示威性地瞪着眼睛看向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大哥。

李瑞昀闻言，一阵一阵的愧疚涌上心头。他两眼酸涩，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新芹心疼地看着丈夫，却清楚知道，此时此地没有自己置喙的地方。她只能拍拍手上沾着的面粉，伸出双臂，安抚地搂住了一双儿女。

李鸣岐的大笑声打破了难堪的寂静，他伸出手指点着幼子的方向说：“哈哈，好小子，有志气！我等着看你天天吃肉啊。但是，你如今在我家里，让你吃啥你就得吃啥，不准挑三拣四。有本事你就别吃了！”

李瑞晟小小的心里真的很想“有本事”一回，可是一想到代价是饿肚子，他就认怂了。他小声嘀咕着：“你们等着瞧，等我长大了，哼！”他一把拉住李志庆，带着李志梅跑到一旁玩耍去了。

李瑞晶发现了大哥的情绪低落，她伸出沾满面粉的小手，轻轻拉了一下大哥的衣袖，带点撒娇地样儿，轻声细雨地说：“大哥，你看看我这个饺子怎么总也捏不住啊？”

“嗯？啊？”李瑞昀猛地一惊，从自己的沮丧和颓废情绪中挣脱出来。对着妹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伸到自己面前的黑面饺子，他微笑着说：“哦，大哥帮你哈。看，这不就捏住了？”

兄妹俩一起兴致勃勃地继续包起饺子来。

李瑞晶忙里偷闲，转过脸，冲着对面大嫂担忧的脸色，调皮地眨眨眼，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赵新芹回报一个带着些许感激的微笑。

李家的老小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继续讨论吃肉与否的问题，在一片看起来欢乐祥和的气氛中，一起热热闹闹地包好了几大盖帘的饺子。

天色渐晚，李鸣岐亲自带着全家放了一挂鞭炮，关好大门，然后准备吃年夜饭。

王桂枝和赵新芹在厨房的蒸汽缭绕中，把黑面素馅饺子煮好，一盆一盆地端进上房东屋。

她专门留出一碗饺子，在晚饭前，和李鸣岐一起端到西屋里间，送到张颖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