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感觉自己的周围空旷无比,似乎除了身旁的林雨和那张散发着铁锈味的桌子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们仿佛悬空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无边无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却能听到周遭环绕着嘈杂的机器声。还有很多人,他们轮番地叫着我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我不得不竖起耳朵,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迅速地四处乱窜。我逐渐能分辨出他们是谁了。
阳哥手捏着烟头,朝我看了一眼,说:“小南啊,活干完了吗?”
武姐抱着胳膊说:“有什么可干的?再拼命也不讨好!是吧,小南?”
富总两手掐腰,质问道:“小南,找到责任人了吗?损失该谁承担?”
蔡总扶着眼镜腿,冷冷地看着我说:“别把项目搞砸了,休息一会就得了。”
秦总站在二楼拐角,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手中拿着左右摇晃的车钥匙,问:“小南,还记着你说过什么样的员工才是好员工吗?”
孙师傅也插空挤了进来,手里举着报纸,露出一半的脸,笑着说:“小南,现在明白了吗?”
他们不断反复地问着我同样的问题,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近,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感觉有些冷,低头一瞧,却发现我们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正赤裸裸地让他们看着!我想伸手赶走他们,却没有一点力气抬起胳膊,我想抱着林雨尽快逃走,却突然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洞,连同那张桌子,被吸住了一般地往下坠。
我猛地摇晃了一下,右臂在桌子上画了半个圈,桌子腿在水泥地上刺啦一声挪开了一条缝。心脏像是在胸口里面拼命地敲门,鼻孔里夹杂着工作服上的汗臭味和林雨头发上的清香。我抬眼一瞧,窗外俨然一片大亮,四周依旧安静,衣服也严严实实地穿在身上。
林雨随后也逐渐醒盹了,她嘟着嘴巴,一同向窗外望去,又侧脸看了看我,含糊地问:“几点啦?”
我滑开手机,两眼对了一下焦距,回道:“快到六点了!”
谁知她竟不慌不忙地抓起我的胳膊,当做枕头般舒舒服服地一头枕了下去。我心里头又喜又急,只好微微地抬了抬手臂,说:“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说的可是六点了啊!咱们才弄好了两千多本!”
林雨闭紧了眼睛,咧着嘴说:“不干了,不干了!让他们扣钱去吧,都扣在我工资里!”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林雨,粉白的脸蛋上尽是一道道衣服褶,鬓角的几根头发被她吃进了嘴中,感觉此刻的她又好笑又可怜。可这天越来越亮,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眼前七零八乱的手册却还没有着落。不一会,我拍了拍她,说:“你抬抬头,放我胳膊一马,我还得继续干活呢。”
她用脑门在我手臂上扭了两下,闷着声说:“那就先放你一马吧,反正以后这胳膊也是我的!”
我们慢慢地直起身,在僵硬的座位上伸了个懒腰,刚准备站起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连忙回头,发现秦总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你们真在这待了一晚上?”秦总诧异地问。
我支支吾吾地回道:“啊,是啊!这手册...”
“我的老天!门卫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呢!客户要得那么急吗?”秦总打断了我的话。
林雨眯着眼睛说:“是呀,昨天我电话里跟您说了啊。”
秦总从包里掏出手机,一边按着号码一边说:“这几天我有点头大,烦事太多了,我现在给你们想办法!”
十分钟后,车间主任带着七八个职工来到了办公室门前,秦总对我说,他们几个人都归我了,要怎么做直接告诉他们就行,另外,不管能不能交工,都不怪我和林雨,如果富总和蔡总有什么问题的话,直接找她。
我们最终赶在那个商场活动前的五分钟,把一万五千本手册送到了,那帮人用了四分钟和我们大呼小叫,最后一分钟才被迫去拆开包装,把它们一本一本地发给商场里的顾客。
我顺手拿了一本,林雨问:“你还要这破玩意干嘛,我现在见到它就好像能闻到那件工作服上的臭味!”
我揽着她的腰说:“当做纪念啊!没了它,我身边哪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说完,林雨便笑嘻嘻地靠着我的肩膀,一并走出商场。
不过富总就没那么高兴了,转天一早,我刚进公司,部门里的设计们就一个个地向我使眼色,我半懂地向他们点着头走进办公室,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果不其然,富总正坐在里面,手指一个劲地敲着桌子。
他见我走了进来,便用脚向后蹬了一下座椅。我清楚地听见他那胖墩墩的身子压得座椅下面的轮子极不情愿地在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让出一个位子来。我喘了口粗气,慢慢地坐下,富总开口说:“小南,这批货是怎么交差的?”
我耷拉着眼皮,回:“我和厂里的人连夜赶出来的啊。”
富总又问:“只有你和厂里的人吗?我听说还有林雨啊!”
我犹豫了一小会,回:“是,还有她,后来秦总...”
“你现在到底清不清楚林雨是谁的人啊?”富总打断了我。
我看着的他的眼睛,又回:“知道了啊。”我心想,现在不知道的人可能是你吧,她是我的人了。
富总摊开双手,头向后仰了仰,追问道:“那咱们俩当初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侧低着头,说:“富总,这事我很难办啊!我是想跟您一块使劲,可是上面还有蔡总啊!她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逼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在这公司多吃几天饭啊!”
他歪了下脑袋,把手放在了下巴上,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又说:“我明白,这事你不用管了,蔡总那边我来对付。但以后你记得多跟我联系,有任何事,哪怕是蔡总让你上楼给她换桶水,都得告诉我,明白吗?”
我没说话,冲着他点了点头。富总起身拍了拍我肩膀,临出门前转头又说:“小南啊,挺过这关!我已经有计划了,等咱们成功后,你的工资、你的职位,都要比现在高!”
我侧着头,小声说:“好,谢谢您。”
没想到,我和林雨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说是苦呢,其实还有些甜。苦是因为她经常接一些很着急的项目,总是要连夜赶着做出来。我猜想,那一定是其他店不愿意做,客户只好找到她头上。甜是因为我们每天下班后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待在一起到很晚,不必为吃些什么、玩些什么而发愁,去哪,做什么,完全取决于当天的项目找哪个加工商去做。
那天我下班后,又收到了林雨的微信,她说,还是老地方,大喷哥那里。于是我收拾好办公桌,出门便搭上了公交车。大喷哥是谁呢,就是一个专门做大型喷绘的小老板,他的名字比较绕口,我俩就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他的小厂房在公交站的终点,下车后穿过一条小马路,走进一个废铁门,右数第二家就是了。
小马路的东边是一栋栋连排别墅,还没有一个住户。要说国人的创造力还是有的,别墅就别墅呗,为了减少成本,增多土地使用率,把这些三层小楼都建在了一起,俗称:连排别墅。小马路西边判若两个世界,放眼望去,简直是一片贫民窟。这里面其实没有几家真在这过日子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加工厂,租金便宜,隐姓埋名,又不用上税。
我问林雨:“今天这活什么时候要啊?”
她撇了撇嘴,说:“早上六点,送到麦当劳。”
我搭着她的肩膀,看着半黑的天回:“那得了,今天又不用睡觉啦,不是,你爸妈就那么放心让你天天晚上在外面流浪街头?”
林雨拍了一下我胸口,说:“这不是有你呢吗?”
我咽了咽口水,斜着眼睛问:“你告诉他们了?”
林雨回:“还没,我就是说有男同事陪着。”
我又把头抬起,哦了一声。她又问我:“咱们是不是,不应该公开?”
我若有所思地说:“是吧,都说一个公司里面的恋情,公开了等于让一个人辞职。而且,现在富总和蔡总这个形势...还是先不公开的好吧!”
林雨点了点头,小声说:“嗯,只要咱们俩好,以后早晚的事。”
我不是很明白,林雨口中“早晚的事”到底是个什么事,只知道现在的感觉确实不赖,从公司到厂里,每个人我都很熟,蔡总那有麻烦了我推给富总,富总那给我出难题,我就推给蔡总。白天动动计算器,敲敲键盘,偶尔跟着孙师傅去外面转一圈,跟他一块口是心非地侃大山。晚上拉着林雨的手,游走在屿东城各个偏僻的角落里,一边监工,一边说着情话。我突然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也蛮好的。
我们来到大喷哥的厂房,一股熟悉又呛人的墨酸味扑鼻刺眼。我看着眼前的这台喷绘机,捂着鼻子问大喷哥:“你这台机器得多少钱?”
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出声,把手微微举起,比划了一下“八”,又变成了“五”。
我惊讶地问:“八十五万?这么贵?”
他摇了摇头,说道:“十四万!”
我用自己的手同样比划了两下,又问:“这不是八和五吗?”
他无奈地说:“我大拇指回不了弯!以前干活时被机器夹到过!”
我连忙双手合十,表示歉意,随后带着林雨走出了屋子,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后,说:“以后还是别这么拼了,总晚上出来加班,不安全啊,万一哪天哪个机器不听使唤了,给你这小嫩手夹一下,下半辈子不得赖上我了?”说着,我把她的手又拎了起来,摆弄了一番。
林雨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说:“谁稀罕赖着你,追本姑娘的人多着呢!”
我绕到她正前方,挑着眼皮说:“哎哟,多着呢?哪呢?现在他们人呢?还不是我在这陪你加班受累。”
林雨美滋滋地往我身上靠了靠,说:“我也是没办法啊,当上这个破店长,就得干出点成绩啊,要不给我老姨丢脸啊!”
说着话的功夫,大喷哥站在了我们身后,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扔给了我一把车钥匙,说道:“嫌屋里面熏得慌?外面越来越凉了,你俩去我车里等着吧,你们的活,再有俩小时就喷完了!”
我一把接住了车钥匙,心想要是能带着林雨兜一圈就好了,随后摊开手掌,发现钥匙上面写着“金杯”。林雨叹了口气说:“哎,咱们什么时候能有台车啊?”
我和林雨坐到了那台老金杯里面,感觉温度和外面并没有太大差别,我便让她凑过身子来和我挤到一个座位上,美其名曰:挤一挤暖和。
喷绘机从屋子里面均匀地传出来一下下划走在轨道上的声音,车外面时不时卷起一阵阵微风,把沙子和尘土拍打在门的侧面。我搂着林雨,一同仰靠在椅背上。车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从树干爬到了树梢,直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挡,就连那天边的浮云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林雨贴着我的胸前,说:“这要是个房子就好了,咱们躺在床上,一起看星星,等大喷哥把活干完,咱们就出去,开着车去送货,送完回来闷头再睡一会,天亮了就去上班。白天,咱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晚上一起回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望着车窗外的月亮,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会有的,过不了多久。”
她问:“多久是多久?”
我转过头,回:“别问了,闭上眼睛吧。”
说完,我把下巴向前伸了一点,嘴凑到了她的脸庞,鼻尖刚好碰到了她的鼻尖,很凉。她的嘴中轻轻地喘出一缕气息,便渐渐地被我堵住了,很暖。不一会,我侧眼瞧了瞧车窗,那轮明月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喷绘机突然没了声音,我们抬头探望了下四周,发现整片贫民窟里的灯都熄灭了。
“我去,不会停电了吧?”我下意识地说。
林雨瞪圆了眼珠,二话不说就推开车门向外冲了出去。我追着她又走进了大喷哥的厂房,漆黑一片。
我问:“怎么回事,跳闸了吗?”
大喷哥拿出来一个手电筒,说:“要是跳闸还好呢,停电了!”
林雨慌乱地问:“什么时候来电啊?打电话问了吗?”
他慢慢悠悠地拿出手机,摇着头说:“问也没什么希望,半个月停一次,一次停半天。”
我看了一眼时间,离六点倒是还有很长时间,可问题是喷好的画布还没有裁切,没法拿走,没喷好的部分也临时找不到加工商继续做了。林雨不停地质问大喷哥,我在一旁对着一排排无用的通讯录不知所措。我拽着林雨走出了屋子,那呛人的墨酸味让人头疼。
林雨掏出手机,说:“我找富总吧!”
我问:“找他干嘛?还嫌他不够烦?”
她说:“这点小事不值得找我老姨,她也说了,最近头很大。找蔡总吧,这么晚了,她岁数又大,只能找富总帮忙了,好歹他路子多。”林雨一边说一边按着号码。
我伸手挡住了她的屏幕,说:“他路子再多我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就等着你这出差错呢!”
林雨不解地看着我,可她的目光马上又从我的脸上错开。我感觉身背后有人走了过来,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头看去,一个又瘦又矮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林雨十分配合地举起了手机,一束淡淡地白光照在了这个人的脸上,我惊奇地叹了一声:“马凯?”
他咧嘴笑了起来,说:“我猜就是你,刚才听着声音像!”
我一下子好像忘了停电的事,思绪都跑回到了那次在厂子里的午饭,我拍着他的胳膊问:“你怎么也在这?”
马凯指着后面说:“这是我的厂子啊!正数第一家。”
我回头冲着林雨说:“咱们来这么多次都不知道!”然而我马上发现林雨的脸上仍旧挂着焦急,便立刻转身问马凯:“你家也停电了吗?有办法吗?”
马凯很淡定地回:“有啊,我有发电机,这的房租便宜,就是总停电,不备用个发电机哪敢开工啊!”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急匆匆地问:“有几台发电机?”
他笑着伸出了两个手指,我已经合不拢嘴,追问道:“是两台吗?你的手指没被夹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