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进县城新家,住进钢筋水泥的笼子里,我就感觉很不适应,浑身难受。来自四里八乡的所谓有钱人聚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人气旺旺的小区。我们彼此不认识,即使是上下楼层,对面的住户,见面打招呼的都不多,更何况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很少。这时间我就越发地想念儿时在老家的日子,想念我的那些左邻右舍。
我住的集镇很大,人也很多,可真正能称得上邻居的就小桥以北,官路拐弯处以南的那十几家。那十几家的房子大都是三间或四间混砖的直筒房,一间砖砌的鸡架门楼,还有极个别是用树枝和木板做一个篱笆门,不用开门就知道来者是谁,我家就是这样。两间土墙小瓦的堂屋,半间靠堂屋西墙搭就的爬山虎灶屋,每次烧火做饭屋里冒大烟,屋外飘小烟,不知情者还以为着火了呢,这样的房子我住了十三年。后来翻盖三间混砖直筒房,但还是篱笆门。我要结婚了,父亲咬牙重修了四间南北通透的出厦主房,加盖了一间东西向的门楼,装上了两扇红油漆大铁门,在门楼和主房之间临时用红砖木头柴草搭了一间厨房,只可惜这房子我婚后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匆匆离开了,一别就是二十年。我平时偶然回来看看,但很少过夜,只是经常会在梦里见到它,在某天深深地想念它。
我家是牌场。阴天下雨,实在没活的时候,好多邻居就来我家,二三十人,把小小的房间挤的满满的。二毛大爷,印叔,铁柱叔,舍得叔,朝叔,还有我父亲,他们几个凑齐四人就拉桌子,搬板凳,拿扑克开战。
那时他们打扑克是不带钱的,只是打“交进供”(就是大压小),俩人打对门,是一伙的,相互配合,想方设法把另一伙打输,这样新的一盘开始时每人就可以得到对方一张最大的牌。他们打牌时咋咋呼呼,把扑克摔的震天响。“挡住他,甭让他下小牌”,“打他,大了放对,我接过来,我走”。当然打过这盘之后,他们还要搞一番牌理。“该堵住,不堵住,放得大牌能jiang不”?“你那一张接过来就好了,唉”,那个后悔啊。一圈看牌类的也唾沫横飞做事后诸葛亮似的评点,看着这家,指乎那家,跟着上不尽的火。看他们打牌真是好玩,一会和和气气,各自谦让,一会脸红脖子粗地争吵,互不相让,热闹的很啊。现在四个人打牌,很少似他们当年吵得如此激烈了,当然看牌的也绝对不会吱声,因为牵涉到毛爷爷了。
我刚记事时,村里无论谁家盖房子,烧砖,脱坯,只要招呼一声,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卖力地干。只要主家把香烟,茶水供应充足,中午管顿像样的饭就行了。平时谁家有啥事,也是随叫随到。我记得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家玩硫磺渣不小心把房子点着了,闻讯而来的左邻右舍奋不顾身地泼水给救了下来。如果放到现在,能掏出手机报个火警就不错了。唉,真真地怀念那时邻居间的纯洁情感,互助友爱,团结一致,尽管都很穷。
一到午饭时间,我家门口的官路沿上是饭场。家家户户都端着碗出来了,印叔家的面条,下类银银菜,二毛大爷的面条,下类菠菜,朝叔家的卤面条,每家的饭大同小异,就是变了点花样。他们哧溜哧溜地喝饭,喋喋不休地闲谝。饭吃完了,碗往地上一撂,接着天南地北地胡喷。媳妇叫几遍才懒洋洋地站起身伸个懒腰端着那个已经干巴巴的饭碗,夹着筷子往家走。好怀念那个吃面条也能让人流连忘返,记忆铭心的时代。
那时候孩子们最羡慕哑巴大娘家的饭,经常变换花样:面条,米饭,饺子,馒头就拌菜,让人眼馋。哑巴大娘时常逛街,看到刚上市的番茄,黄瓜,四季豆,菜花,回来就给铁山大爷(他们一家)比划,缠着他去买,给做着吃,所以哑巴婶的饭最好。忘不了她端着碗一边嘿嘿地傻笑,一边呼噜呼噜津津有味地喝饭的模样。可惜十年前哑巴婶去十几里外的女儿家看外孙,迷了路,再也没有回来,尽管铁山大爷和他的孩子们找翻了天,连电视广告都登了,至今还是杳无音信。
家后的三奶奶家,是村里的奶奶,婶子大娘经常拉家常的地方。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儿子有出息了,谁家的闺女要出嫁了,谁家类鸡撂蛋了,谁家类猪出圈了等等,反正村里的大事小情都能成为她们的话题。她们每天变换的是话题,是拉呱的成员,不变的拉呱的热情,晌午不拉到该做晌午饭,下午不拉到太阳落山,不会散场。我没事就跟着奶奶去,一直听。
快嘴二嫂,泼辣三婶,还有附近的几个小媳妇爱逛街,经常兜几个家里不舍得吃的鸡蛋,或者地里收的黄豆,芝麻到街上去卖,去换豆腐,换香油,买些针头线脑,青菜什么的。反正她们几个逛一大早上,东摊上问问,西摊上看看,不停地讲价,变着法地蘑菇,最后回来手上也没拿多少东西。那时候,婶子大娘们真不乱花钱,都攒着。要么给孩子交学费,要么到年底给孩子换新衣服。哪像现在半个小时到街上都能把东西买齐乎喽。
夏日里,烈日炎炎,晒的人流油,知了有气无力的“吱吱吱”地叫着。房前屋后的树木也舞不出一点风丝,村里没啥人出来玩。“拿麦换西瓜啦,薄皮沙瓤哈”,只要这个叫喊声一响,婶子大娘都该从家飞也似的跑出来了。她们围着卖西瓜的车子,这个瞅瞅,那个看看,拍拍这个,听听那个,边挑拣,边问价。
“一斤麦几斤?”
“二斤半,”
“咦,人家都给三斤类,便宜点,多换点,”
“对,俺几个都换您类,”
“您类人多得多换点儿,反正这物件能搁几天呢,”
“是类是类,您打类麦多怕啥?”
二嫂打头阵,三婶迎合着,其他人也跟着瞎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一会就能把卖西瓜类给说活动喽。
“一斤麦二斤七两,再多喽就划不着了,”卖西瓜的最后绷不住了。
“昨个,那个才给二斤半,管换,”婶子大娘小声嘀咕着。
“中中中,就是不知道您类西瓜甜不?”
“不填不往嘴类去,咱尝尝,不就知道了,笨。”
“别别……”卖瓜类还没别完呢,三婶搬个西瓜,已经在车帮上弄开了,谁也没看清她是咋弄开了的。
“嗯嗯,差不多,还血甜类,您几个也尝尝,”说着她一边吃着,一边把西瓜一块一块分递给其他人。那卖西瓜的,在一旁直跺脚。
“小,回家扛麦一,”“妮,回家喊您爹拿麦,就说咱换瓜类。”她们安排交待好孩子后,开始各自挑拣,各自分开,一小堆一小堆的,卖瓜的边称秤边记数,谁家多少斤瓜,换算多少斤麦,然后再称拿来的麦子,在争犟秤高秤低的过程中,一车瓜就下去大半了。
“甭换恁多,吃不了都搁坏了,都扳了,”“败家子,看看换恁些能吃完不?”在一阵阵婆婆妈妈的唠叨声中,三婶,二嫂她们早已把西瓜背回了家。
“拿麦换西瓜喽,又甜又大类西瓜啊,”吆喝声又起,卖西瓜的走远了。
我说不定哪天放学之后,父亲去干活了,婶子大娘无论谁看到都会喊我去她们家吃饭。有个缝缝补补的活计,也都十分热心,左邻右舍的门槛我一天踢几次。那时间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养狗,可我无论去谁家,假叫两声后,那狗都会拉着长长的铁链,大老远的来给我亲热。虎爷家的狗那么恶,逢人便咬,就不咬我。我每次去他家都带几条从河里捉的小鱼,悄悄投给它,没几次,对我亲热的很。幸运的时候,虎爷不在家,我偷偷上树还可以吃到酸甜可口的桑椹。铁柱叔家是全村第一个买电视的有钱人,每次看电视他屋里都是人山人海,我经常去,每次都到晚间新闻开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慢慢的我和大黑狗也熟悉了,它不咬我,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那时候电视真好看,即使广告也那么动人:“喝了响河酒,朋友挽起手,”“林河xo,可加冰加水任意调制,”“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等等,那时感觉真的很好。现在老看电视剧却还时不时地快进。
唉,远了,时光匆匆,我离家二十年了。二十年间左邻右舍变化太大了。奶奶辈的相继下世,还有个瞎奶奶;婶子大娘也青春不再,女儿出嫁了,儿子结婚了,都带上孙子了,有的还上了学;爷爷辈全部没有了,叔叔大爷,还是时常聚在我家陪我父亲斗地主,玩个一块五毛的小牌打发时间。我隔三差五的回老家看父亲,村里每次都有新面孔,小媳妇我一个都不认识了,下面的孩子更不认识了。多亏快嘴二嫂一一介绍,这是谁谁的媳妇,这是谁谁的孩子,我努力地想想她们的老公,他们的爸爸长什么模样,要好大一会才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左邻右舍房子又翻新了,现在住的都是楼房,两层的都落伍了,再修的全是三层,四层,我家的房子成了村里最差,最矮的。他们都住进了钢筋水泥铸成的笼子里,这和住在城区的我有什么区别呢?农村昔日左邻右舍和睦相处的场景,我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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