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三月,雨后还沁着一点寒。小院里的樱花开了,就如纷乱的烟火,散落在明净的天空下。石径旁的荠菜花,就像是一点一点白色的星光,躲藏在青绿色的麦草之中。油菜那金黄的花朵,仿忽蛱蝶一般,迷乱了多少儿童的眼。
好久不曾见过如此春色了。若是说起南城的春色,南城人的兴致比这春风还要高昂,踏青的兴味也一代比一代高涨。南城的春日之景,也的确值得一看的,可现在竟有许多人不知【春色】为何物,张口闭口只知春天到了,却不知其美景的。那么,南城人倒也愿意讲一讲春色的。
南城七十年代以前的春,是极为朴素的。下过一场雨后,吹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河水仿若碧色的柔缎,将那朴实的春慢慢展开。自行车的车轮压过灰绿色的瓦,青苔那米粒一样的花,就像是自行车的铃声,和那一股初生的泥土气,在耳畔回响。往往一场雨,湿润了老巷子里的梨花,像是一瓣一瓣的月牙,落在自行车车把上。
那时巷子里的敲白铁声时有时无,若是雨后,也多有人家拿了铝制杯子出来喊上一声,白铁匠就泡上一杯茶,里头投一颗青橄榄,偶尔是白搪瓷杯里酸甜的山楂枸杞水。铺子边的老虎灶也欢快起来了,【哔剥—哔剥—】地唱着歌,砻糠也渐渐地变得黑起来了。白铁匠黄色的皮肤,就像烧过的蜡,滴着雨点一样的汗水。锅底也渐渐地变得坚实起来了,新年就在【哐—哐—】的敲白铁的铺子里到来了。
南城那时春天的街上,茶馆店里来了新茶了,就有不少南城老茶客过来选这茶的成色了。听外公说,太爷爷是很会选茶的,尤爱春天的绿茶。绿茶,也是一道秀丽的春色,那黄绿的茶汤,就如鲜亮的叶,招展在春风里。炒青淡淡的,像平常见的河,碧螺春浓浓的,像不常见的海。毛尖呢,刚像是茶客心中的太湖,不深,也不浅。太爷爷尤爱春日里泡上一杯茶,任春日略带寒意的风,吹开早报的一页。
七十年代的南城,就发展起来了,可那时的春风,吹进来特别慢,好像一个特别爱玩的顽童,轻轻摇落香樟花的清芬。运河的水,也如倦了的时钟,走得特别慢,南城运河的水呀,还想再睡一会儿呢。可半酣着的梅花,都已经醒了,像燃烧的火苗,把过去的铅灰,染上未来的桃红。南城这运河边,已经有包着头巾的妇人,抱了满满一篮衣服出来了。洗衣的竹板倚在石阶上,偶尔一两只小麻雀跳着去啄那迎春迎来的阳光,那阳光仿忽香椿的嫩芽,在苇草中慢慢爬上石阶来,那迎春又是这阳光,在竹板上肆意。小儿子淘气,拾了狗尾巴草往地上一扔,跑到渡口去看船工吊船,妇人那【嗨哟—嗨哟——】的声音,和吊船上的人的号子声在一块,就是一首春天的行板。
父亲说,那时南城春天的野菜,就在这时也像产卵的银鱼一样冒出头来了。有些野菜挖了以后,再煮熟炒了一炒以后,口齿之间就留下春天的香气了。父亲爱玩,认识的野菜也多,有一些闻一闻味道,就可分辨了。比如蓬蒿,那一股本身具有的清香,总让人想起南城的山,就像是绿色的围屏,让运河向前奔腾而去。
灶间里【唰—唰—】的伴奏声,你就知道是那个妇人的男人在炒螺蛳了。会吃螺蛳的人,南城人说起来是春日里的吃客了。吃螺蛳是要嘬的,舌头往里一钻,【刺溜—】一吸,肉就吃下去了。但也有不会吃的人用牙签沿着壳挑出来吃,蘸了一点烧剩下来的肉汤,细细地一嚼,肉和汤的香味,就唤醒了沉睡的味蕾。有时爷爷会端上来一大碗螺蛳,父亲和姑姑抢着用筷子来吃,差点为了这鲜美的螺蛳打起来,结果发现大伯伯舀的最多,得了奶奶的偏爱。父亲那时不会嘬螺蛳,用筷子学姑姑挑来吃,结果猛一戳,螺蛳就蹦到地上去了,惹的爷爷笑得险些儿打翻了茶杯。
南城那时爷爷还是分配在工厂里工作,工厂里的工人一到春来,就挎着竹篮到山上挖野菜,也挖笋烧来吃。父亲又不能跟着去,又等着爷爷回来,又闲着倦了看人家钓鱼,就跟弄堂里的小伙伴约了一道去摸蚌。蚌是南城内河里人家养来淘珍珠的,但吃的蚌肉的新蚌,有了珍珠就要还给人家了。几个水性好的少年卷了裤管,卷了袖管,慢慢摸下去,黑褐色的蚌呀,就如沙子里的宝石。摸来的蚌,在水中冲一冲,一刀切开,粉的蚌肉就像是粉的樱花,鲜丽明媚。用小刀轻轻刮下来,再切一切,和金花菜一起炒时放一点点料酒,春日的味道就出来了。爷爷挖来的笋又油焖一下,微微炒些肉片,一桌菜也就吃得精光了。
南城九十年代的春,就显得有点暖意。樱桃花隔窗望去,就如停满了一树的白鸽,淡香飘逸,远看学校的钟楼,仿佛被粉色烟云笼罩着。外婆竹篓里的笋,是腌成笋干来烧肉吃的,红烧肉里南城人放笋干吃,烧烧一大碗,过年亲眷来热闹,几筷子就把肉挑完了,小孩子就独爱嚼笋干【呱嗒呱嗒】的。过年这笋干烧肉引得学校里的老师连连赞叹,多说就为这也要留下来吃一顿晚饭。腌笋干的时候,爬山虎也数着日子缠上来了,葡萄藤像那长长的电缆,贴着白墙,就如一片一片画上去的翠玉。
学校旁边那时的池塘边,袅娜低垂的柳,是金丝一样的阳光,织成的帘子。绒花一样的柳絮,飘过池塘,水呀,如少女的秀发,柔柔的落了这绒花。池塘不像鱼塘,小的很,装不下这一叶舟上网里的鲈鱼,也装不下活蹦乱跳的黑鱼,只能养那一尾一尾的,如同彩色莲花的金鱼。金鱼摆尾,杨树叶子就像是她们手中提的灯盏。春日里,拎一条黑鱼回去烧汤,街头的奶奶就知道葱长好了。
鱼汤母亲和外婆爱喝,可外婆还爱喝一样春日里的养生秘方,就是吃杨梅枇杷的时候,喝一点性温的梨汁或山楂水。山楂和去年留的红枣和枸杞泡水,暗红的山楂就如珊瑚珠,把钻石一样的枣子衬托的格外好看,再加上又具有消食的功效,清明多吃几只青团子也不腻了。端午门前的艾草和大蒜可以驱虫,但是初春时节也可以学白萝卜一样泡水来喝,都可以驱出体内的寒意。
千年的南城,变得更有一番风味了。青山上的杜鹃花,仿忽黄莺啼鸣下的一滴滴的鲜血,染遍了田野。马兰的花,是刚萌芽的梦,玉兰的花,是刚融化的雪。南城的花,不说淡紫的丁香,不说米白的山茶,单说是那娇小的栀子花,也如残留的情思了。
儿时的春,犹记得吃过的南城独有的时令菜,竹笋炖的腌笃鲜,虽说现在算归入海派了,但毕竟有多少人的舌头还是认南城的菜肴的。腌笃鲜里的咸肉,咬在嘴中的松软,有一丝儿时朴实的甜意了。窗外架子上荼蘼醉软,芍药倦懒,那牵牛绕着木杆子,仿若朝阳下少女的笑颜,将春迎进来。
不知如此春色,是否撩人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