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并不繁华,一条条柏油马路也并不宽敞,街道两旁新植的蓝花楹,今年是第一次开花,稀稀拉拉一簇一簇的,幽蓝色该有的梦幻在暮色里显得灰扑扑,尽管如此,好像也能立即想象出来年春天一树繁花的荣茂。
你用钥匙旋开门,放下手提包,弯下身子去脱鞋,将疲倦的双脚塞进一双硅胶拖鞋。
屋里没有开灯。六七点钟的天色,只好比清水里混了一滴墨,因着墙的阻隔,四方形的空中楼阁,阴沉又冷清,远没有那处山际的高头,没有褪尽的苍白日光在大片云间折射,显出的寂静辽阔。
所幸客厅的窗户可以大方地完全敞开。没有安装住宿小区像监牢一样的防盗栏,视线所及一望无垠,可能这就是居住在城市高处的自由吧。第一股夜风慷慨地从敞开的窗将你包围,温热中带了一丝清冽,和邻居家的那个刚换牙的七岁小男孩一模一样。
你的眼神很尖。在视线范围内从左向右第四座山最小巧的那个山尖顶上,蹒跚爬上了一颗格外明亮的星。她的微光正好使四周纱一般的云雾对它保持着试探的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黎明和傍晚,太阳的脚步好像格外会快上几分,这时候的景色,总是转瞬即逝的。因着舞台灯光的渐弱,好像宣告着正剧的上演,月亮是这部歌舞剧的主演。在主演登台之前,总是要有序幕和引子,那颗小得摇摇欲坠的星星不再摇晃了,在此刻她并不觉得自己沦为前奏的配角,反而庆幸黑暗使纷乱的云隐没了,偌大的天地间,只有她独享了一隅最好的角度,好像钻石一样的长裙刻意地铺开颜色,一束明晃晃的追灯,将她笼罩在正中心。
被人注视着的感觉真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样想。她觉得很受用的是,她收到的目光,全不是太阳收到的热切和月亮收到的深情,是独一无二的,疲惫的慵懒的却很温柔、若即若离的目光。
俯视流着三两小车的街道,才发现路灯早就明晃晃地亮起,一颗一颗暖黄色的微型太阳,铺开大片渲染的人情味。今天是个例外,平日,总是这小太阳在日落后照亮你的每一个脚印。从地面开始升起的光,一瞬间抹去了山顶那个刚刚登台的女孩子,没人在乎她是不是有着钻石一样闪着光的长裙,没人在乎她高傲地立在朦胧的山头上的时候,唇角微微勾起的迷人弧度。是啊,配角没有把握好下台的时间,路灯烟雾般的舞台效果一升起,月亮便可以踩着铺张的皎白纱衣,千呼万唤始出来。月朗,星星便要稀疏,古人早就这样说。原先消失了许久的云,也在银辉似的月华里被召唤而去,一蜂拥,将浩浩苍穹掩盖得严丝合缝。
你恍然觉得屋内已经快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连忙伸手,按开开关,一声脆响,头顶悬起一张冷漠苍白的脸,它不满地扯了扯嘴角,可是你并不在乎。
今夜这样多的云,难免泛滥地下了一场雨,否则简直可惜她们的倾情出演。你睡眠不好,淅淅沥沥地雨声在夜深人静时对你来说简直是苦情与失眠的代名词。
你又站到窗边去,这次,窗户只开了两人宽,雨后的夜风显得凌厉又冷漠,你去取了一件薄薄的长衫笼在身上。站着,直到雨都停了,夜风都倦了,路灯都黯淡了,月亮遣散了所有的舞女,唯独扯一抹棉花一样的薄纱和衣眠了,天地就显得黑曜石一样澄澈洁净了。
那颗星,她还在那里,好像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踮着脚向上攀了些。城市的霓虹还是纷杂,你眼中竟然只寻得到她一个。你看着她,幻想着她也看着你,微微偏头撑起脑袋,忽然就轻笑出声。你知道光的速度很快,可能是三乘以十的八次方米每秒,它的每一步都好像跨过了虚无和存在,是难以企及的距离。现在来到自己眼底的光,是穿越了多少年来拥抱你的呢?你觉得可能是夜色太美,想象都染上了梦境的颜色,微微摇了摇头,可心里的波澜并未止步。
也许应该谢谢她。你这样想,能够整晚陪你失眠,也只有星星才会毫无倦怠吧。思路不知在什么地方跑偏,觉得哪怕是一束光也会有前世今生。你幻想着她的来处。是那些古老得近乎不老不死的恒星绚烂归于尘埃的最后一叹?亦或是新生的幼星国度遣来的信使?星星听到这话,似乎焦急地明灭了一瞬。
真好,你让那星光全无保留地住进眼里。不要在无声的窒息里麻木了灵魂,不要在失去重力而浮沉的生活里改变方向,哪怕必须要不回头地离开自己的归属,途经之处,也不要忘记告诉路人家乡的美丽,携带着身后的注视勇敢地全力飞驰,孑然之间,温柔地回馈每一个遇见的人。
忽然间,你很想拥抱那纤细的星光,哪怕你知道,她早就以光速来到你身边,慷慨地拥抱你。
疲于奔命,两点一线,和暮色一样灰扑扑的心,好像突然明亮了一小方角落。
脚下不自觉微动,响声惊动了你。回过头,电子闹钟浅蓝色的闪光,距离失眠起身已经一个钟头。好像困意的确是在丝丝缕缕缠绕而上,袖口衣襟又重新挤满了微凉的夜风。
晚安,星星;晚安,光。
你还想挥挥手,凝神半天,只好怪夜风起得太早,扶摇卷去,吹跑了那个单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