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故乡总有一些东西值得一生铭记
马正拓 (半岛都市报记者)
2月15日,农历除夕上午。我老家的人们,有两件事需要忙活:上坟和贴春联。
关于除夕这天上坟的来由,我们这里有许多种说法。我觉得其中最靠谱的,是要给故人送年食。只是到野外坟上祭扫时,大伙儿早已习惯了仅仅焚烧纸钱,很少有人再准备血食。用乡邻的话说,“送点纸钱,想吃啥买啥”。
再传统的习俗,一旦程式过于简化,就变得索然寡味。上坟就是这样,整个过程乏善可陈,基本成了走过场。唯独贴春联,还能勾起不少回忆,值得多费些笔墨。故乡虽然在变,但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用一生去回忆和铭记。
亲人故去春联要变色
今年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个春节,我家的春联,由去年的黄色变成了绿色。
按照老家风俗,凡是家里有亲人故去,接下来的三年,春联的颜色分别为黄、绿、紫,再以后才能恢复成红色。
春联是母亲提前买好的。近几年每到春节,她就特别在意这件事。在她眼里,她唯一的儿子是这世界上最有文化的人,贴春联这种看起来很文化的事,马虎不得。
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文化水平也不高。在我眼里,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我一直希望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文墨,把她描绘得尽善尽美,让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个温良贤淑、勤俭持家的母亲。比如在贴春联这件事上,如果我愿意矫情一些,就可以把她描写成一个恪守传习俗、生活讲究的人。但我不敢。
她本来就是方圆数里人尽皆知的妇女典范,近些年有关她的很多让人叹服的勤俭故事,我都是过年的时候从邻居口中才能知道,常常听得我掉泪。母亲自己是不会对我说的,她怕我会怪她给我丢面子。哎,我的一切几乎都是母亲创造的,更何况所谓的面子呢。我只是心疼她而已。因此,笔下哪怕有一句对母亲的过分溢美,都有伤她真实的伟大。
在老家附近的集市上,临近年关就会头脑活络的村民,赶集摆摊贩卖印刷体的春联。择路边宽敞处摊开一地,远望过去通红一片。以往的春联大都是黑字,一个个巴掌大的行楷字浓墨清晰,潇洒俊逸,让人禁不住感慨书法真是一门绝美的艺术。
但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农村又开始流行用金粉写就的春联,看上去金光闪闪,很是气派。但烫金的春联我不喜欢,看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不像是过年贴春联,倒像是商店开业讨彩头。
贴春联需要有耐心
吃完早饭,就开始贴春联。这绝对是项需要有耐心才能干好的活。
母亲事先要在锅里熬制一小盆糨糊,稀稠和火候都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贴之前,要先把门楣上的旧春联揭掉。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旧春联往往已经褪成白色,有些甚至已经残缺不全。这也是检验贴春联是否用心的标准之一:用心贴的春联能保持长达之久,虽然褪色,仍不失其神韵。
买来的春联由于排版的原因,上下联和横批印制在一张纸上,要先进行裁切。先要横向把横批裁切下来,再纵向裁切开。稍不留意或者不耐烦一点,弄颠倒了顺序,就会把横批给弄成两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就开始贴春联了。
我家家境不好,前些年又因供养我上学,无力建造更好的宅院,至今仍住在低矮的瓦房里,院子大门也比较简单。夹在周围邻居们的高大楼房里,小院显得有些寒碜。好在经过母亲的不停打理,虽然简陋,但家里饮食起居都挺舒适。尤其是现在村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生活更加方便。
宅院小有小的好处,比如在贴春联时,我只需踮着脚,就能把堂屋门楣的横批贴上。不像周围邻居家的高楼大院,贴院门的春联需要爬到梯子上。
楼房的院门往往是宽大的铁门,门框用瓷砖贴就,门匾也是瓷砖拼凑的图案,多为“天赐百福”、“吉星高照”、“家和万事兴”之类的吉祥话,偶尔出现个“雅居春晖”、“蔚起家声”之类稍微文雅点的,就会让人多观望几眼。
这样的院门,春联的横批、框对、门心,都需要用胶带粘上去。讲究点的人家用的是双面胶,但更多的是透明胶布凑合着用。用胶带粘贴的春联很不服帖,边角往往都在翘着,是很难保持长久的。
而往木门上贴春联的过程,我是很享受的。用刷子蘸上糨糊,就跟写毛笔字时蘸墨一样,太饱了会洒洒流流,需要恰到好处。在门框上和门板上,按照往年春联的轮廓,先轻轻地刷上糨糊。母亲这时会在旁边打下手,把裁切好的春联依次递给我。
母亲比较在意框对的左右位置,贴之前总要让我再确认一下。她可能是觉得,她的儿子是村子历史上首个考入985工程大学的孩子,毕业后又从事新闻工作,整天跟文字打交道,若连上下联都分不清,会让内行的村邻笑话。
她不知道的是,外面早就已经进入网络时代了。天南海北的网友,连春联最起码的对仗和平仄,都不大拘泥了,更何况在老家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里。
写春联的老教师荣光不再
外婆家的村子更小。过去村里有个退休的小学教师,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已经忘了该称呼他什么。他幼时可能跟着旧私塾先生开过蒙,会背《三字经》、《幼学琼林》等文的部分词句,家里来客经常会说“蓬荜生辉”。
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次无意间在他面前背了几句诗,并且知道出自汪洙的《神童诗》,他就很惊讶。得知背诗并不是学校老师教的,而是我自己兴趣所致,他更是把我夸上了天。我只好坦承其实就会这么几句,目的还是为了在同龄人面前显摆,他才算作罢。但还是不忘叮嘱我说,古代经典多读多背总是没坏处的。
后来在上大学之前,我确实也读过《昭明文选》、《古文观止》之类,尤其喜欢“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韵文骈句。但这纯粹是我个人爱好,并不是受他的影响。
老教师幼时应该描过红,童子功很扎实,写得一手漂亮的正楷字。印刷体的春联还不流行的时候,每到年底,他家就门庭若市,周围村落的人都来找他写春联。那时候是不收取费用的,只要大家把整幅的红黄绿紫纸张送去,老人哪怕是点灯熬夜,也会把春联写好。近二十年过去了,印刷体的春联尺幅越来越大,价格也越来越高。最大的院落,光大门的一副春联,就十多块钱甚至是更高。整个院落所有的门都贴的话,怎么地也得花上三五十块钱。
老教师手写的春联,不仅字体漂亮,而且用词也颇为讲究。不同境况的人家,他用词也不一样。家里有上学的孩子,少不了写“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外婆家子嗣较多,他曾给写过“德祖丰功当效庆,贤孙兴旺自有余”。当然,他好像也写过“奋发图强兴大业,勤劳致富奔小康”之类的框对。
有了印刷体的春联以后,有一年春节我在舅舅家门口碰见他。他戴着眼镜,拿着一支铅笔,往一个烟盒上抄写对联,说是要积累下来,“万一以后用得上”。后来,家家户户都买印刷体的春联了,他春节前算是闲暇起来了。再后来,听人说,最终他也未能耐得住寂寞,曾到集市上摆摊,有偿给人写春联。但我没敢追问生意如何。
春联的内容与时俱进
随着印刷体春联的日益普及,春联的内容越来越雷同,但文化味儿是越来越淡。可能是印刷春联的厂家,只看重印刷得多快好省,无暇顾及春联的文化内涵。
记忆中,我家堂屋的门心连续多年都是门神,两扇堂屋门常年被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护佑。托二位的福,魑魅魍魉、奸恶邪祟之流是不敢犯禁了,但似乎也没有太好的运气光顾我家。祖宅上没挖出宝藏,买彩票未中过大奖。所以过去我经常窃想,家贫是不是跟这有很大关系。我当然听说过关公战秦琼的笑话,也知道按民间的说法,关公是武财神。但在我看来,我家的境况证明了,关公是打不过秦琼的。有了秦琼把守,财神自然进不了我家门。
过去村里人家贴的春联,先不说内容格调高不高,但最起码对仗很工整,最为常见的要数“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爆竹千声辞旧岁,红梅万点迎新春”等。那时候,内容多围绕“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向阳门第、积善人家”,偶尔也有“招财进宝”,下联也要赶紧补上“迎春接福”,免得过于俗气、直白。不像现在的印刷体春联,恨不得把“富贵”、“平安”、“高升”、“鸿运”等词串到一起,比如“平安富贵年年好,兴旺发达步步高”。我更搞不懂,普通农户的家门上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到底是几个意思。
去年我家贴的黄色春联,也是母亲随手从集市上买来了,春联的内容她肯定是不会去留意的。但巧合的是内容很应景,清一色的悼亡基调。偏房门上的两副我至今记得:“良操美德千秋在,亮节高风万古存”,“勤劳懿范世永记,节俭家风代相传”。到了今年,绿色的春联上赫然印着的“财聚宝地年年好,福进家门步步高”。似乎是春联也要提醒后世儿孙, 逝者已矣,要与时俱进,化悲痛为力量,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道路上阔步前进。
离县城最远的村子民风淳朴
说完春联,回头来说说我们这个村子。
我的老家是地处豫西南的一个小村子,行政区划上属于河南省新野县。记载上称,新野春秋时封邑,西汉初年置县,光武帝刘秀曾起兵于此,《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用兵博望、火烧新野,也都说的是这里。在百度词条里,至今还有“光武中兴的策源地和蜀汉政权的发祥地”的记载。新野还是中国“猴乡”,据说,古代四大名著《西游记》中“美猴王”形象的灵感就源自新野,作者吴承恩曾任新野知县。
虽然历史悠久,但新野至今仍然属于经济不发达的中原小城。我们村又位于县城的最西北部约30公里,应该是距离县城最远的村落。村西与河南省直管县之一的邓州市接壤,北与南阳市卧龙区相邻,因此有“一根地瓜蔓儿爬过三个县”的说法。地处“三不管”的区域,经济条件相对更加落后,进村的水泥路也是近些年陆续才铺就的。县与县的交界处,还仍存有部分土路,一下雨就无法通行。县乡两级投资兴建的“村村通”公路,由于管理不善,邻村的一段直到春节还是半拉子工程,听村邻们说,去年农历十月初一,曾有乡亲酒后骑摩托车殒命于此。
印象中村子历史上没出过名门望族,也缺少书香门第。村民大多是从地里刨食,近些年出门打工创业的年轻人虽说一茬接着一茬,但至今也还没有涌现出个把名商巨贾。用乡邻的话说,“村里走出去的孩子中混的最好的”,目前做到地级市的正局级单位一把手。村里民风相对淳朴,虽说龃龉常有,多为夫妻失和、婆媳不睦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村里人“笑人穷、嫉人富”的心态比较普遍,但多为私底下议论,鲜见当面说东道西、指桑骂槐的。偶有小衅及鸡鸣狗盗之事,也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至于辱没家风,伤及宗族感情。
村里小卖部变身便民超市
我就是在这样的小村里度过了十多年,直到上大学后,一年回来一两次。整天待在这儿的时候,总觉察不出村子发生的变化。村民所能经历的,也无非是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之类的人生四季歌。平素里东家修房盖屋,西家添丁添口,就能作为乡邻茶余饭后的谈资。
近两年,可能是我回村的次数少了,总感觉村里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变化也越来越大。村中央的大路旁,有个小卖部,出售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是乡邻闲暇经常扎堆的地方。这里基本上是全村的信息交换站,几乎所有的家长里短,都能在这里交汇再扩散出去。这里也是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一副扑克、几杯开水,就能让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们,打发半天的时光;曾经征服过美国人味蕾的辣条,以及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在这里花几毛钱就能买到,是乡村留守儿童的最爱。
随着农村土地流转的加快,很多老弱病残的乡邻无力耕种,只能把土地流转出去,一亩地每年收获300元的土地租金,以及百元左右的种粮补贴。农忙的时节,乡邻三五成群去给种地大户帮工,每天挣50到80元不等的辛苦钱。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开车来到村里,用各种各样的小赠品吸引乡邻,然后推销各种货不对板、价高质次的净水器、洗化用品等。母亲去年先后获赠了两个“银手镯”,一个塑料盆,一个拖把,还有若干快捷酒店里配备的一次性牙刷。
每次给她通电话,听到她领取免费小礼品时的喜悦,我都有些担心。但母亲总是说,“不会买任何东西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果不其然,临近春节,母亲终于花100元买了一套洗护用品,父亲花200元买了包装精美的一盒茶叶。我能说什么呢,只好安慰他们东西值这个钱了。只是请求他们以后再也不要乱买东西了。好在上千元的净水机,他们觉得实在用不上,没买。
今年回家,村里小卖部已经挂上了便民超市的大招牌,售卖商品的种类似乎也增加了不少。中国邮政还在这里设了代办点,可以代收电费话费,收寄邮政包裹,甚至还可以小额取款。一度在村里消失不见了的邮政绿,在新时代又回光返照、枯木逢春。
在村里就能滴滴到出租车
平时销声匿迹的年轻人,一到春节就成为村里的主角儿。绝不仅仅是因为衣表光鲜,更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口中讲述的自身经历及所见所闻,比“新闻里播的都好看”,连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这个时候也只有聆听的份儿。老人们可能想不通,手机怎么能视频通话,看着比电视里都清晰;一个指甲个大小的内存卡,能装进去数百段戏,想听哪段放哪段……
虽然在村子周围,扶贫的标语还到处可见,但确实有不少村民手有余钱了。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能花得起钱也舍得花了,以至于彩礼的数额屡屡被刷新,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彩礼钱不算,单是男方的硬件就被层层拔高。除了在村里有座像样点的院子外,女方还要求男方有车。以往是摩托车、电动车,现在开始流行私家车。这两年,又开始要求在城里有单元房了,这里说的城里不再是我所属的新野县城,而是相对更繁华热闹的邓州市或者是南阳市。
以致于我母亲屡次感慨地对我说,得亏你考上了大学,要不以咱家的境况,你连媳妇儿都娶不上。
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春节回村的时候开着私家车。车牌号由以前清一色的粤,逐步扩展到京、沪、闽、浙、苏、皖、鲁,甚至还有新、甘等,光车牌就“覆盖了大半个中国”。车型也五花八门,从面包车到豪华车,不一而足。车辆一多,乡间道路又窄,就容易拥堵,堵车已经成了村民口中的热词。2月18日上午10点左右,老家下了点小雨,正赶上走亲串友的高峰时段,村中央马路上的双向车流会在一起,堵了近半小时才疏通开。老人们说,这种情况“有村以来第一次发生”。
去年,村里还没有4G信号,连3G信号都时断时续。但今年春节,乡邻们已经学会了更时髦的一个词“蹭WIFI”,尽管发音并不准确。为了照顾孩子,村里有不少年轻的妈妈留守下来,不少人家都安装了宽带,用上了无线路由器。对于年轻人来说,蹭WIFI可能还比较稀松平常,但不少老人也都学会了这一招儿。有的孩子春节不回来过年,老人想孙子心切,就指着手机视频聊以慰藉。所以,要半夜还看到有人蹲在别家的房前屋后,千万别惊讶,那不是在听墙根儿,而是在蹭WIFI。
进入腊月门之后,我的老家下了一场大雪,从邻村发往市里的客车停开了三四天。有个回乡探亲的年轻人着急往回返,试着使用了滴滴打车软件,没想到还真预约到了城里的出租车前来接驾。虽然实际费用比预估的多了近百元,让留守村里的家人很是心疼,但仍然在乡邻面前反复提及,甚至还推荐给别人使用。毕竟这在村子的历史上,也属于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