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节前夕3

家乡很早就是水泥地了,只是蜿蜒曲折又高低起伏,并不是很好走。

从前进村的这条路有很多小朋友,追逐打闹。印象最深的是,我和儿时第一个朋友小琪在追狗玩,那全身黑毛的狗儿跑得飞快,我们誓要捉住它。

我们横冲直撞地打翻了一个黝黑男人挑着的粪桶,那味道随风弥散,我和小琪捂住口鼻,在男人的威严冷视中做鸟兽散。

破败的石狮子映入眼帘,我知道这条路到头了,到头便是那条河,周叔在那里沉睡的河。

破败石狮子的主人听说以前是村上最大的地主,姓张,依附错了人,几十口之家在运动中支离破碎。丫头管家走的时候顺走了很多东西,字画金银器一扫而空。诺大的家族并没有那么快崩塌,剩下来的人靠着老本也坚持了很多年。

据说最后一个女儿出嫁的时候用轮船运了整整一船银元,所有人都跟着走了,听信了某个算命先生的说法,沿着水路漂流而下,去了很远的地方。

后来村上传说那里闹鬼,晚上经过的时候能看到屋里有亮堂的灯光,有哭声,有窃窃私语。村长以怕吓着孩子为由决定拆掉它,不知村长哪来的权限,还真的叫来了挖掘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村。埋在房梁下地基里真正金光闪闪的宝贝得以重见天日,等待它们的命运是分赃,是争抢。

母亲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咬牙切齿,转头看父亲,似乎是在责怪他没在现场,没能分到一杯羹。父亲李庆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应该是国家的,不能拿。我不知道父亲是真心话还是圆场的脸面话,总是能让母亲无言以对,悻悻地闭上嘴。

“很多人拿了东西连夜就跑了,房子都没要。”母亲说,“后面的老程头拿了个瓷器,去上海卖了,换了车装修了房,第二年就得了癌症走了,第二年底他儿子也跟着走了,第三年孙子也走啦,太惨了!”在我有记忆以来母亲的声音就有些沙哑,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直到朝夕相处久了我才慢慢的能全部听清。

她说这些的时候终于有些未曾得到的慰藉。父亲也许是习惯了母亲的唠叨,也不多说,自顾自喝酒,醉了便倒头就睡。

父亲和母亲没有动过手,也不会经常高声争吵。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冷战,他们在饭桌上经常埋头吃饭不说话,我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氛围,不属于家庭的氛围。他们这样让我惊慌,让我手足无措。

我讨厌这种氛围,就像我讨厌夏天一样。

我问母亲:

“寡妇张怎么不走?”

这个称呼是嘴碎的母亲说的,我记了很多年。

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不属于我的字眼,轻轻地赏了我一个脑瓜子。

“她在这里至少还有家。”她说,“娇生惯养地跟那个老太婆一样,去哪能独自生活下去啊。”

“哪个老太婆?”我问。母亲没有回答我,别过脸去不说话,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说的那个人是奶奶。

大宅院藏宝的消息传出去后,邻村甚至城里都有人过来连夜开挖,顶着村里狼狗的叫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明目张胆地乱挖一通。宅子终于不堪重负,后来整个陷进了河里,只剩岸边孤零零的石狮子,没人拿得动,也就剩那了,算是村里的地标,偶尔夏天发大水,也会没入小河,和那间宅子再次相聚。

我盯着那条河有些出神,想了很多又忘了。我听到后面有人走过来,立刻回身往自家老房子的方向走。是个老太太,我没敢看她的眼,我怕被她认出来,我没有台词去敷衍。

我能感到她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要看穿我,和麻将馆门口的老头一模一样。我走得太快,她的眼神也许很快变得灰暗。

我经过了小琪的家,他不在家,有些遗憾终究是无法弥补。

小琪的亲哥哥宋金麟表情淡漠,整个人蜷缩在门前的躺椅上。我听说过他的故事,村里人大多都知道。他想做得事情终究是失败了,败给了自己的父母败给了土生土长的村庄。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说明自己是谁。他淡漠的表情有了变化,像是突然间想起了我,他站起身来和我寒暄。

我没问他为什么留在了这里,太多人身不由己。

和他分别后,我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周叔的家,他们家的墙壁已然变得黑灰,大门紧闭,这栋房子沉睡太久,不会再醒了。

我继续往前走,来到家门前觉得有些空荡,一时间竟想不起从前的模样。

我到门前了,木门紧闭,一片破败。门栓上似乎是我小时候刻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不知是那个小伙伴的名字,又或是情窦初开时心怡的某个姑娘的名字。这间房屋下的土地生活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如今往后只会一直荒凉下去。

我开锁推门进屋。

扑鼻而来一股潮湿泥土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霉味和老鼠味,那种气味我小时候经常闻到,现在竟然有些亲切。

时间似乎都在这一方空间腐烂,杂糅出生人勿近的味道。

曾经全是烟火气的八仙桌上灰尘满布,它缩在客厅。没有母亲一遍遍地擦拭,它不复往日的光亮。这是父亲亲手打造的,每次吃饭父亲大多时候只说这一两句,吹嘘自己的功劳,自己的巧手。我想这木材一定是父亲去哪里找来的,兴许是大宅院的废墟上,兴许是小镇的垃圾场里。我只知道不会是买的,父亲布满皱纹的宽厚的脸上挤得全是穷困潦倒。

铺满整面墙的迎客松挂画是每家每户必有的东西,它在等到客人来的那一刻,似乎会发出蓬勃的光。或许它是颜面,是无形中可以长脸的东西,尽管长大后我知道它没有任何艺术价值。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面子吗。”

这句话父亲在弯腰割草时低声说过,在别人买了空调,自己也硬着头皮装了个二手货时说过,在我二爷爷手下干工程的时候也说过。后来他走的时候却把面子丢在了市区的房子里,丢在了他土生土长的地方,追寻着大城市的光鲜亮丽,再没回来。

母亲等了他两年,也走了。父亲去的地方很远,我能找到,母亲去的地方太远,我遍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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