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生于1966年,云南昭通人氏。诗人,作家,书法家。现居昆明。
雷平阳著作。
雷平阳手稿。
窥豹录·雷平阳
胡亮
也许非仅雷平阳,你,我,都不能免于各种缠绕,——特别是无形之物的缠绕,每每让我们无计消除,也无力抗拒,就像黏人的小妖精。现代文明的律令即是如此,它用很多圈铁丝,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只留下一个可以转动的颈项。雷平阳步履踉跄,登上火车,奔赴城市,此后就只能频频回头,遥望那个山水田垄之间的懒汉,自在而非自为的懒汉,——那是另外一个雷平阳,作为自然之子、诗人和散文家的雷平阳。后者裹足不前,细致地挽留着大地的伦理,并且无望地稀释着前者的种种羞愧感。这个屈从于某些隐形虎豹的诗人,渴望遇上真正的虎豹,并期待与它们在虫羽草木之间展开交谈。即便为之所啖,也能与之不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化成自然律令的骨肉。就这样,诗人每每以待罪之身,彻底服膺于大地的神性,或者说,服膺于大地的原在秩序,——就像一个身上挂满石头和贝壳的印第安人,辨认着万物之灵,专心而细心地呵护着每座山,每条河,每棵树,以及每个动物。诗人的很多作品,都记录了此种孤独而遍布的爱情:一个超验主义者的爱情。他在《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里写到,“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直到说完三十三条河,精确至于纤毫,琐碎近乎唠叨,就像说完三十三个守身如玉的山里姑娘。从皮表来看,他启用了地理志或科考书的语式,唯物,任天,不动声色;如果读者有足够的耐心,就可以在字句之外,读出一种轰响的单相思的深情。此类文本乃是奇妙的织物:既是无我之境,亦是有我之境,处处无我,而又处处有我。如是可知,昭通志也罢,云南记也罢,都只是诗人的心灵史。这部心灵史有依,亦有违,就在依违之间,可以见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诗人形象。我要转而说到什么?是的,诗人早已看到那高悬的斧钺,以及水银泻地般的斧钺。人类自持砧板,视万物为待宰。现代文明如同无头之马,日日新,月月新,改天换地,以其不容质疑的律令撤换着自然、乡村和寺庙的律令。诗人在后者的忍让、退缩和沉默之间,在一棵有着楼梯般伤口的漆树和串在铁轨上的小山群之间,发现了两种可怕的力量——入侵的力量,反入侵的力量——并为两种力量的消长找到了无穷无尽的见证性的幽微。他已然悲伤地知晓,这个对垒游戏,还远远没有落定尘埃。且看眼下,工业和城市又换了新颜,诗人却关注着那些节节败退的事物,并拆碎了身躯和四肢,化为万千,与这些事物分别遇合于式微之际,甚至危难之际。这种遇合转换成诗篇,就是一部荒芜丛书,破败丛书,随着人事的变迁和亲友的凋零,近来还是一部丧乱丛书,虚无丛书。“无我”的写作,“有我”的写作,已然置换为“非我”的写作,甚至“非人”的写作。《杀狗的过程》可以作为注脚。另有一点值得叙及,雷平阳之诗,颇为散文化,其散文,则颇为诗化,——两种文体都响应了一颗专注的心灵。文体的混同性,与乎题旨的互文性,已打破若干界限,将雷平阳的全部写作都导向了一个横亘在文体之外的思者之思。
(节选自胡亮著《琉璃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出版论集《阐释之雪》《琉璃脆》和《虚掩》,编著《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主编《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创办诗与诗学集刊《元写作》。曾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洛夫国际诗歌节。获颁后天文化艺术奖、袁可嘉诗歌奖。现居蜀中遂州。
胡亮文论集《阐释之雪》,曾获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出有大陆简体及台湾繁体两种版本,目前仅有少量存书,欢迎在微信或简书留言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