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出远门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叫做卓玛的姑娘。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这个名字几近于汉名当中的小芳。小芳姑娘当时脑袋上顶了十几条长而细的发辫,颈中拴着一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指骨雕成的藏传神灵骷髅头看起来神色可疑妖异莫名,一条波西米亚长裙从上到下。她闷声不吭的坐在座位上,任谁都知道这小姑娘绝不是普通货色。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正是尴尬的了不得的岁数。我张口不能十年前闭口不能五年后,离安身立命还有好多个年头,更不能藐视财色名食睡,我甚至要要省吃俭用好久才能攒够一张火车票钱。那时我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文艺小二逼,尽管我时常以45度角仰望天空,然后再沾点口水涂抹在眼角处假装自己被自己的奋不顾身感动的热泪盈眶,无以加复。
火车轰隆隆的开到了半夜,在襄樊临时停车半个小时。小姑娘眨巴着干净通澈的眼睛说,哥,你帮我看一眼东西,我下车去透透气。我竭力把自己伪装成见惯了大世面的样子,眼皮也不抬地点一点头,喉咙里发出一段暧昧不清的音节,嗯。小姑娘毫不客气的把装有手机钱包电脑的大包塞进我的怀里,然后拍拍屁股下了车。
春末的湖北已经有足够暖的温度了,再加上车厢里上百人的呼吸,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我坐了一会不堪忍受,把行李托付给邻座刚上车的大叔,然后也走出了车厢。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孤单的伫立在站台上,影子被灯光拉长了数倍。我掏出烟打算递给她,说,陌生人,来一支?小姑娘摇摇头,从身上拿出了一只被常年的把玩摩挲的锃光瓦亮的黄铜盒子,打开之后拿腔拿调的学着我的做派说,陌生人,请抽我一支兰州。我讪讪的接了过来,然后两个人蹲在昏黄的灯光里吞吞吐吐的吞云吐雾。
剩下的二十分钟里,小姑娘不停地给我讲故事。讲她曾沿着滇藏线旅行时,没能抵御住声名在外的泸沽湖的诱惑,一个人在湖畔流连忘返直到丢了钱包手机迷失掉方向后才蓦然惊觉,只好绕湖行进走了大半夜之后才循着摩梭人的歌声找到了一个村寨,不然美丽的泸沽湖又会增加一个守护的女鬼了。讲她曾在兰州的青年旅社里遇到了一个大鼻子的北欧穷背包客,两个人语言不通张牙舞爪的聊了半宿之后为了表示中国姑娘的热情还与那个国外老屌丝滚了一次代表国际情谊的床单,从那以后小姑娘就只抽兰州了。讲她曾坐在八廓街的街头听高僧大德吟唱“ga di ga di ba [r]a ga di ba [r]a san ga di bu di shua [p] ha”,一坐就是一天,同流浪在街头以捡垃圾为生的流浪孩子分食一块糌粑。还讲她……
此后,一夜无话。凌晨五点钟,小姑娘到了目的地,我送她下车时她又拿出了那只黄铜小盒子,又说了那句话,陌生人,请抽我一支兰州。
两个人抽完烟后挥手道别。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一晃经年,我的记忆甚至都快要模糊掉这段经历了,我有时都在怀疑这段故事的真假,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清楚穿着裙子的她究竟是从哪儿随手取出了那只小盒子并且取出烟来给我吸食的。2013年的7月31号,我从学校的邮局里收到了一张发自雅安的明信片,上面除了我的地址之外只画了一个满头发辫穿着长裙的姑娘。我不知道4月20的那场地震有没有让她失声痛哭,我只愿她开开心心。
我还认识一个汉子,是我的同乡。上世纪末因为修炼某某功被警察捆在树上拷打了一天一夜,打断了3根肋骨,可他硬是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不去计较他做的事情对不对,我只佩服他的这副铮铮铁骨。
被放出后,他远避他乡。从漠河到海口,从伊犁到烟台,都曾留下过他的身影。他曾睡过大马路,也曾在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一住就是数月。他曾在垃圾箱里翻检过食物,也曾和某市相当级别的官员觥筹交错。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年过不惑,是回乡处理他老母亲的丧事。我喊他一声老大哥,他叫我一句小兄弟。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从他嘴巴里吐出,我听的胆战心惊,他却平静的如同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在一地烟头之后,他冲着门外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故事自此结束。
最近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前几年从电视上看到的,家乡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播放了一条关于他的消息:“我县杰出企业家某某某同志返乡投资,兴办了某某企业,为我县的经济快速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电视画面上的他正披红挂绿的接受县领导的颁奖,一脸忠厚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他曾流浪异乡十几年。
随后他再次销声匿迹,亲手创办的工厂几易其主,让人禁不住感叹世事无常。现在,不管他在何地,我也愿他一生平安。
我所曾认识的那些算不上陌生人的陌生人,今夜再次变得陌生起来。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我从来就没有听过他们的故事。
陌生人,今夜你若无眠,请抽我一支兰州。